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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九十七章 家傳

  且不說這一處沈存復滿心狐疑,一面把顧延章想得深不可測,一面又打著把手下水工當牲口使勁來用的念頭,而另一處,顧延章手中拿著兩本空白的文卷,很快出得船艙。

  他并不知道沈存復心中所想,若是知道,一定會細細跟對方解釋一回。

  其實并沒有對方想得那樣厲害。

  雖然已是硬生生把每日晚間睡覺的功夫壓得兩個時辰出來,重新去核算白日間的數據,又將自己的疑問一一記錄了,次日拿去問旁人。

  可半路出家,畢竟是半路出家。

  二十組水工,分別記錄不同的數據,哪怕有一半是重復測錄,可一個人的時間畢竟有限,除非從頭跟到底,不然不可能記得那樣清楚。

  顧延章能做到的,只是搞懂其中的邏輯、勾稽關系,又跟著兩組人有始有終地做了一回,至于其余地方,只能粗粗了解。

  他列式復核的就是那跟著從頭做到尾的那一組,因為所有記錄的數據,他都有參與,都熟悉,是以看著沈存復演算的時候,總算能勉強跟上。

  做得這樣一回,下次再遇得同樣的事情,哪怕做不得那樣快,卻已經能對如何做、做什么了熟于心,無論拿出去唬外行人也好,拿回來裝充內行人也罷,都不會有問題。

  自己清楚明白,便不會那樣輕易為人糊弄。

  不過一路行來,雖是還算順利,卻也叫他對此次勘驗的難度,有了更深的認識。

  而今時這樣的勘測,縱然不能當得用,卻也能做個參考,更重要的,叫水工們一齊跟著走一回,等到尋出了得用法子,再來真正勘測的時候,至少不會兩眼一抹黑,多少也有些印象。

  五六日功夫,從吃到住再到做事,時時都與水工們在一處,他已是能分辨出眾人的水平高下。

  時間還是太緊了…

  顧延章不無遺憾地想著。

  他手中拿著那兩本空白文卷,轉頭對著一旁的水工隨口問道:“彭工,你是喜歡銅錢,還是喜歡絹帛?”

  被喚作彭工的水工咧著嘴巴笑,道:“公事說笑了,我哪有什么‘是’、‘還是’,在別人手里,我就哪一樣都不喜歡,若是能給到我手里,我就哪一樣都喜歡。”

  顧延章跟著笑了笑,過去跟他一起把望尺收好,復才又去了下一個地方。

  等到晚飯的時候,眾人回到船艙當中取飯吃,然而才進得里頭,便見正中處擺了一塊涂了白漆的大木板,上頭打橫寫了每一組水工的名字,下頭已是畫了許多“正”字。

  那正字有些組的名字下頭多,有些組的名字下頭少,而那木板旁另設了一張桌子,桌子上頭擺了不知多少貫銅錢,疊得都成了一座小山。

  而銅錢下頭,卻是一匹又一匹,被壓得緊緊實實的錦緞。

  “那是什么?”

  眾人忍不住交頭接耳。

  “是蘇錦罷?”

  “呸,你那是什么見識,蘇錦哪里有這樣好的顏色同樣子!”

  “你才是什么見識,瞧你那一口蜀腔,這幾年的蘇錦漂亮得很,早已不比你們蜀錦差多少了!”

  眾人正小聲吵吵著,忽然聽得后頭的聲音一下子安靜了下來,連忙回頭去看,果然見得那一位顧公事走得進來,登時一齊噤了聲。

  顧延章走到了那木板旁,站得定了,復才道:“諸位且坐罷。”

  一面說著,一面轉頭對著那搬著飯食進來,有些不知所措的雜役道:“你自先發飯食,不用管我說話。”

  那幾名雜役連忙應了,果然在此處點了人頭,給諸人盛飯盛菜。

  雖然這幾日不是在船上,便是在荒野河邊量測,可眾人的飯食,卻一直很豐盛,不但有肉有菜,還時常有各種湯飲。

  此時雜役快快盛著飯,眾人拿在手上,卻是一個都沒有吃,而是人人盯著當中,等著顧公事說話。

  “諸位當是都瞧見這一塊白漆木板了。”顧延章指了指那木板上頭的名字,“此為獎賞榜,自今日起,哪一組給到沈工、高工二人的勘測結果并無半點錯處,也不延時,哪一組就能得炭筆畫一畫,白日、晚間每六個時辰為一輪,誰人最后錯得最少,得的筆畫最多,便能分這一旁的銅錢并錦緞,一組一回得兩貫錢、兩匹絹。”

  他的聲音不徐不疾地,眼睛里頭雖然有些紅絲,可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精神,狀態極好的樣子。

  “大家倒是不用擔心,都水監專管水事,雖是比不得工部、吏部富裕,可一趟走得下來,若是順利,這一二百貫錢、幾十匹絹,還是發得出來的。”

  他的語調十分輕松,仿佛只是在同眾人開玩笑一般。

  然而滿船艙的人,眼睛都跟著熱了起來。

  如此老掉牙的辦法,卻又永遠這樣屢試不爽。

  暗沉沉的銅板,一個兩個地丟在地上,并不怎么惹眼,可當它們串在一起,壘得高高的時候,仿佛會發光,被下頭的錦緞托著,看上去比金銀還要叫人心動。

  船艙里除卻顧延章說話的聲音,飯勺、菜勺刮碰木桶的聲音,一直都安靜得很。

  可顧延章那一番話說完之后,明明依舊是安靜,可艙中的氛圍,卻明顯變了許多。

  沒有一個人說話,可人人都轉過頭,并不去看身旁的人,而是想方設法地去尋自己的搭檔。

  過了好一會兒,終于有人忍不住問道:“公事,若是有一天,忽然有好幾組都沒有出錯,也未延時,俱都將數交了上來,那又怎的算?”

  顧延章回道:“上不封頂,有幾組對的,便發幾組的獎賞。”

  船艙中的呼吸聲愈發的重了。

  又有一人叫道:“公事,若是有一日,組組都出了錯?”

  顧延章道:“那便給負責核對之組。”

  他話剛落音,沈存復還罷了,高涯一下子就站了起來,眼睛直直看著銅錢下頭壓著的絹緞。

  高涯的動作很大,引得眾人都忍不住望了過去。

  “高工怎的了?”

  “你不知道,他娘胎里帶的怕媳婦,回回得了什么,當先就想著帶回去,怕見得那絹緞顏色好,動心了罷。”

  “我家中倒是沒有如此母老虎,這銅錢并絹緞,還是給旁人去的算了。”

  “我也是,為了這一點子東西,沒得把自己累得這樣慌,若想要不出錯,怕是要不知反復多測多少回…”

  一群人口中紛紛低聲同身旁的人表著態,示意自己對那東西毫無企圖。

  然而等到次日一早,顧延章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兩貫錢、兩匹絹發給了晚間輪值的一組之后,船上的水工們連眼神都不對了。

  幾日過后,每日能領銅錢、絹緞的水工越來越多,而一直十分安靜的沈存復,終于安坐不住,敲開了顧延章所在的船艙門。

  “顧公事…勘測汴渠水底深淺,某家中嘗有一法,只是尚待核查,不知是否可行…”

  他進得艙門,猶猶豫豫了半日,終于才下定決心似的抬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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