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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九章 手帕

  大理寺雖是司法首要之處,其公廳大小卻與尋常州縣衙門并無多少不同。

  大晉建朝之初,乃是先建官衙,再有京城,其時大理寺不過有一二朝官“判部事”,后來因事發展,才有了而今近百員官吏的規模。然而京城早已寸土寸金,便是中書強令擴街拆屋用以防火尚且不能,更毋論僅圖辦公之利,欲要擴建的大理寺了。

  此時此刻,便在這狹小的公廳之上,李程韋挺直了腰桿,不懼不怯地辯駁道:“…小人聽得家中管事傳話,只認定有人為了李家家產將要陷害于我,情急之下,生出了左性,行了岔路——此乃罪過,自是認罰,可若是要叫小人去認下那針殺陳四渠之罪,雖死也不可!”

  短短數日功夫,他便憔悴了許多,雖然眼睛里頭滿是血絲,卻依舊能把話說得滴水不漏。

  祥符縣陳四渠家中那一名丫頭桃香站在一旁,被他這話打得有些回不過神來。

  李程韋振振有詞道:“此案已過多年,其時小人并不在祥符縣,只要查回從前賬簿,便能知曉是平陽府收茶——這一路山長水遠,餐風宿露的,如何尋得到什么證人?難道只因如此,只靠一人指認,便能定了小人的殺人之罪不成?”

  又指著桃香道:“你可瞧得清楚了,老夫當真是你從前見的那人嗎?”

  多年前的事情,小丫頭都變作了婆子,便是那一名少了半截耳朵的清秀少年郎重新站回面前,桃香也未必能認出來,更何況是胖了許多,又少了一只耳朵的李程韋。

  她頓時張口結舌起來,無措地道:“那賊人斷了半只耳朵…”

  李程韋冷笑一聲,道:“天下間斷耳、斷指,乃至斷臂之人,比比皆是,難道單憑一個耳朵,就能斷定那人正是我?”

  說到此處,他拱手對著上頭問案的官員行了一禮,道:“諸位官人,那陳四渠遇害之時,恰逢小人父親過世未久,我并無兄弟,家門伶仃,只好一人獨撐門戶,雖是狀告了陳四渠,因事務繁忙,僅是請了旁人代為出面,連親自管顧的時間也無,更毋論去行那殺人之事。”

  “老夫與那陳四渠并無生死大仇,不過因些阿堵物才鬧上衙門,只那幾貫銅錢,難道值得我為之殺人嗎?”

  哪怕在這公堂之上,人證、物證皆是不利于己,卻并不妨礙李程韋口若懸河,揮灑自如,“只那幾貫銅錢”幾個字,幾乎是從鼻子里哼得出來,其中輕蔑之意,溢于言表。

  這一段話,實在是太有說服力了。

  李家世代富戶,李程韋自進了李家,從來都是衣錦食珍,當日狀告陳四渠貪圖的那點銀、貨,在尋常人家看來可能數目龐大,可于李程韋而言,根本稱不上傷筋動骨。

  此事無論說與誰人,都不會覺得李程韋有必要為了這個官司鋌而走險,親去殺了陳四渠。

  他雖無明證,卻無動機,雖有能力,卻無必要。

  除非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叫他不得不去殺了那陳四渠。

  對李程韋的審問告一段落,他便被領了下去,在外堂等著里頭大理寺的官員訊問證人。

  趁著無人在意,他把雙手放在衣擺處,輕輕地在上頭擦了擦手心的虛汗,又緩緩呼出了心底里的一口大氣。

  這一口氣,實在憋了太久。

  被取了耳朵那日晚間,才回到牢中,他便慢慢清醒過來,再兼方才在堂上聽得桃香指認,更是恍如得了當頭一盆涼水,澆得他悔之不及。

  前些天的行事,實在是由急生亂,由亂生錯!

  先頭也是他不敢細問,得的信息太少,不然何至于到得眼下這一步!

  他見得王勾那樣兇惡,又聽得管事的說外頭正張榜通緝陳四渠一案主犯——是個右邊半斷耳之人,總以為是從前第一回做事,一來年紀小,二來是頭一回,著實有些慌張,留下了什么大破綻,汲汲皇皇之間,便錯大了。

  原來只是瞧見他的斷耳而已!

  其實便是被人知道他有一只斷了半截的右耳,又當如何呢?

  陳四渠死時,已是多年之前,便是被一二人看到了自己的臉,自己的斷耳,也不過空口白牙,并不能證明自家就是兇手。眼下時過境遷,只要矢口否認,誰人又能憑此判案?

  若是當真如此判了,不消著人幫忙,他親自去敲那登聞鼓,好叫天下人曉得,商戶之中也有通曉律令、口齒靈活之輩,須是輕視不得!

  只怪他太急,太蠢,急急忙忙自割了耳朵,反倒落了下乘,引得旁人懷疑。

  這一頭大理寺中正在審案,那一頭,季清菱早已回了金梁橋街。

  都說在家千日好,離家一日難。她去的雖是距離不遠的祥符縣,然則這一回冬天出行,又遇得接連下雪,帶的東西多不說,行動起來也不方便,本來快馬加鞭,只要一日路程,今次足足走出了三天才回到。

  一行人簡單歸置了東西,又歇了兩日,好容易恢復了些精力,這日一早,季清菱正安排人去送土儀,還未來得及清點這一陣子收到的請帖并信件,便見秋爽小跑著進了門,急急道:“夫人,聽說提刑司里頭派往泉州查案的人回來了!”

  泉州距離京城山高水遠,提刑司的官員一往一返,還要加上查事,是以耽擱了不少功夫。

  李程韋殺母、殺妻之案,原本是京都府衙在審,后來轉去了提刑司,最后又被大理寺接走,然而其時提刑司的派去查案的人已經到得泉州,案子也查到一半,來不及召回,再兼顧延章有意操作,最后便由他們去了。

  眼下這些人不僅帶來了不少線索,還押回來幾個證人,其中有李程韋同原配之女的丈夫、公公,另有自小照顧李程韋外孫的婆子,除此之外,別有那女兒身邊陪嫁的幾個管事。

  自李麗娘身故,泰半管事便已經自贖自身,眼下并不在那家中干活,卻也未有自立門戶,依舊幫著照管原來的幾間鋪子。

  秋爽也沒聽得多少話,此時一一學了出來。

  “幾位官員去了泉州,到底不像松香,名不正言不順的,行事十分不方便,他們手中拿著公函,當時便去衙門調了李麗娘那夫家的戶籍——原來那一個魏家都并不是泉州人,卻是后頭遷過去的,雖說住幾年,可生意也未能做起來,不過開了兩間鋪子混口飯吃而已,莫說豪富,便是比之尋常富貴人家也不如。”

  泉州臨海,又有港口通商,其商貿繁盛,富貴之氣未必就弱于京城。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本就不是強龍,又到了新地方,自然更難出頭。

  “也就有那樣巧,官人們到得地方,偏逢那魏家在賣宅地,聽說在泉州生意做不下去,已是要遷走——尋著中人,好容易把正主給找著了。”

  聽到此處,季清菱忍不住傾身向前,插話問道:“那魏家是從哪一處遷過去泉州的?”

  秋爽登時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道:“原本說是大名府人,不過眼下正在堂上審著——聽說一口潁州腔。”

  “也不知道那李程韋自哪里尋來的這一個活寶女婿,一到堂上兩條腿就戰戰兢兢的,他那爹也不像是什么生意人,話都說不囫圇,幾個官人滿泉州問了一遍,據說那魏家父子常年都不在泉州,原本那李麗娘嫁得過去,同丈夫都沒在一處住過幾日。”

  季清菱聽得入神,問道:“可有說當初是怎的認識的那李程韋,又如何攀上這一樁親的?”

  “說是做生意時認識的…”秋爽笑的得意,“這兩父子實在是幫了大忙,夫人再想不到他二人做了什么好事!”

  她也不賣關子,說的倒比聽的還要激動一般,道:“當日那李麗娘因是難產,還在月子里便沒了,想是死前也沒見到丈夫,便把兒子托付給陪嫁的丫頭同婆子照管。”

  “后來魏家起火,所有東西俱是付之一炬,那小兒也被燒成重傷,沒多久便沒了。”

  “李麗娘雖說走得早,卻有慈母之心,因怕丈夫再娶,后母刻薄,又怕惡仆欺負弱主,將來兒子長大了處境凄涼,便給兒子留了東西,寄放在恒通樓里頭,要等兒子過了弱冠才能憑著信物同自家身份去領。”

  “那信物乃是那小兒隨身的一把銅鎖,鎖中鏤空,放有鑰匙,鑰匙正能開恒通樓中的箱子。”

  “那魏家父子不知從何處知道了這一樁事,提刑司那幾位官人去的時候,他二人正拿了銅鎖同鑰匙,與恒通樓中管事者商議,要代取那李麗娘存在那一處的財物。”

  若只是普通財寶,自然不會叫秋爽如此表現。

  “恒通樓的管事不肯,定要按著原來約定,事主同信物同時到得,才肯同意。”秋爽微微昂起下巴,搖頭晃腦地道,“依我來看,想來是恒通樓想要吞了李麗娘存在那一處的東西,偏偏又礙于魏家人沒有死絕,便兩相僵持,誰料得叫官府一網打盡了,那句話怎么說來著?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等到那把箱子打開,夫人你猜,里頭竟是放了什么?”

  莫說是季清菱想不到,便是顧延章才知曉詳情的時候,也足足過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手書?”

  “正是,乃是一塊帕子,另有一封書信,那帕子想是放了多年,已是發黃,上頭只有幾個字,依稀還能認出來,那信一看就是李麗娘的口吻,除卻寫給兒子的,后頭別有幾張殘紙,上頭寫了她對那老娘徐氏死因的猜測。”

  顧延章接過了下屬呈過來的帕子同書信,低頭看了起來。

  那帕子想是在泉州那等潮濕之地放久了,哪怕自帶著蕓香味——當是箱子里頭用來防濕防蟲的——卻依舊已經略微發霉。

  上頭一共十一個字。

  “殺我者大指有傷腕有牙印。”

  上頭的字跡雖然娟秀,卻并不工整,看上去已是有些模糊,前頭幾個還勉強帶了結構,寫到后來,已經少字少畫。

  若是單看這一方帕子,實在叫人摸不著頭腦,可若是合著那書信一并看,卻十分清楚了。

  書信共有兩頁,一頁是勸誡兒子看到此信時無論處境如何,都不該靠著箱子里的銀票坐吃山空,如果處境甚差,便拿著這筆財,無論讀書也好,經商也罷,只要有心想上,便是正道,切莫妄自菲薄,也莫要自驕自妄云云。

  另一頁殘紙,顯然是分為兩回寫的。前頭半截的字跡尚且有些生嫩,行文也是小女孩的口氣,記錄了日間照顧母親時的焦慮、擔憂之心。

  顧延章略過了前頭一大段敘述,只掃了一眼,便在中間一片地方尋到了關鍵字眼。

  那豎字跡十分凌亂,行文也全無邏輯,看著十分混亂,乃是白話夾著文語,簡單說了自己白天去照顧母親,半途因事被仆婦叫走,等到回來,卻見自己父親正在房中,而本來已經漸有好轉的母親,自辭職后病情卻是忽然又加重了起來。

  她十分緊張,正要著人去請大夫,卻被母親身旁伺候的人給安撫了下來,說什么“你爹說先頭那幾個靠不住,已是去著人去再尋名醫了,須臾就能到”。

  誰料得大夫還未等到,她親娘卻是半途悠悠轉醒。

  此時徐氏雖回光返照,卻連話也沒能說兩句,只暗暗遞了塊帕子給她。

  李麗娘年紀雖小,人卻機靈得很,自母親得病之后,她便有些見勢不對,此時并不敢當場去看,晚間回房之后再行細看,只覺得惶恐異常。待得次日,其母生故,她竟無意間瞧見父親李程韋的左手小指處用布纏了起來,再有心留意,果然又于其手腕處見得一處牙印,那印子深可見骨。

  到底是生父,單憑一方手帕,李麗娘哪里敢以此定他的罪?便是定了罪,她一個閨中少女,莫說將來,便是而今吃飯都要靠著父親同李家,又哪里敢有什么反應?

  更何況父女人倫,她如果出聲揭發父親,便是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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