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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八章 事與

  張璧今次明面上說是來找季清菱道謝,可來了之后,賴著就不肯再走。他到的時候是未時,又搗鼓了這樣久,才吃得幾個元宵,外頭天色已經漸黑。

  跟著的幾個仆從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推出那打頭的婦人進來催促。

  張璧又如何肯去理會。

  經歷了宮中遇蛇,他的氣性反而更大,此時只將頭一擺,連一句話都懶得搭理,手里拿湯匙搗元宵,搗得一整碗都成了黏糊糊的黑色,又轉頭同季清菱說話撒嬌,渾似一旁的人都不存在一般。

  那婦人又不敢上前用強,又不好強插入兩人當中去搶話,只能尷尬地站著,當真是進退不得。

  季清菱便對張璧道:“天要黑啦,不如早些回去罷,晚間走夜路,馬車也不好跑,怕要顛得腿疼。”

  張璧滿不在乎地道:“府里只我一個,哥哥也不曉得甚時才能回來,我才不回去!”

  又對著季清菱賣乖道:“季姐姐,我大哥哥這樣晚也不見回來,你一個人在家中怕不怕的?夜晚我陪你睡好不好?我可暖了!”

  一面說著,一面把手中碗一放,就踩著幾子的邊跳了下來,將雙手挨著季清菱的手,笑嘻嘻道:“暖不暖的?”

  他一雙手只能團得住季清菱一只手,還要上下左右搓一搓,也不曉得哪里學來的,端的十分賣乖。

  季清菱忍俊不禁道:“暖倒是暖,只是你還不回家,你哥哥見不到你,不曉得要多著急。”

  張璧癟著嘴道:“他才不著急!他從來都不管我,只曉得罵我!”

  他這一番話,前頭還是怒氣沖沖,可說到后邊,卻是委委屈屈的,整張臉都灰了,把手收回去,自己撿個幾子,挨著季清菱的腳坐了下來,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低著頭抱膝,自此再不說話。

  季清菱見他這般模樣,先把屋子里的人打發了出去,也跟著他半蹲在地上,聲道:“這是怎么了?你一人在外頭住,便是哥哥放心,你大姐姐怕也要不放心,若是不想在家待著,叫人明日再送你過來,好不好?”

  張璧搖了搖頭,復又把頭貼著膝蓋,半天沒有說話。

  季清菱也不著急,也不催他,撿了個蒲團陪著跪坐在地上。

  屋中靜悄悄的,卻是漸漸聞得外頭鳥雀的叫聲,嘰嘰喳喳,十分熱鬧。

  張璧到底是個兒,心中雖然不高興,可聽得叫聲,又想到那許久未見的兩只胖鳥,開始還忍得,片刻之后,禁不住被引得抬起頭,卻正見季清菱挨著自己坐著,一臉關切,頓時更加委屈。

  他年紀雖,倒是懂得分寸,猶豫了一下,哪怕當著季清菱的面,也只攥著手道:“季姐姐,先生都說銜環結草、滴水涌泉,哥哥也是一樣教我,可他自家行事,全不一樣,明明…那樣照顧他,又照顧爹爹和我,他還不叫我同大姐姐說,還要罵我,我也不想同他說話了。”

  這兒說得語焉不詳,季清菱卻聽出了幾分意思,她不愿意從孩口中套話,心中思忖片刻,輕聲道:“你哥哥慣來心疼你,你自也知道的罷?”

  張璧嘟著嘴不肯說話。

  季清菱微微笑道:“你哥哥人品這樣壞,還要罵人…”

  她話說得慢,一面說,一面著一旁那個兒的臉。

  果然張璧嘴巴翕合了一下,忍了好一會,還是再忍不住攔道:“他雖是罵人,人品也沒有那樣壞…”正說著,一抬起頭,卻見季清菱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張璧也不曉得自己心中是怎么想的,登時有些無措起來,叫道:“季姐姐…”

  季清菱道:“你哥哥行事慣有緣故,你在此處胡亂想著,倒不如好好問明白他。”

  張璧沮喪地道:“我問啦,他不說就罷了,還要訓我,又不講道理…實在可恨!”

  季清菱道:“他當真是沒有道理的人嗎?你知他為甚不要同你說?”

  張璧聽得季清菱這一句問話,口中正要聲嘟噥“我怎么曉得他如何想的”,一抬眼,卻見對方離自己極近,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半臂遠,對面那一雙眼睛溫柔地著自己,面上還帶著笑。

  他年紀,并不能十分理解人的表情與情緒,只覺得被這樣的眼神望著,仿佛自己無論做什么都能得到包容與諒解一般,然而又正因為如此,更不想與對方相悖。

  張璧情不自禁地就道:“哥哥是為了我好…他怕我…”

  他說到此處,忽然閉了嘴。

  季清菱并不追問,只道:“他覺得你,不愿讓你知曉太多,你便要讓人知道你再不同從前,而今早通理曉事,他才不會將要緊事情都瞞著你。”

  張璧不悅,抬頭道:“季姐姐,我已經是大人了!”

  季清菱溫聲道:“我曉得你是大人,然則我信卻是無用,你哥哥曉不曉得,他又肯不肯信?如若他不肯信,你要怎的叫他信?”

  張璧一時啞口無言,只茫然地坐著。

  天很快就黑了。

  快到亥時的時候,張瑚終于親自上了門,因天色已晚,道謝之后也不多留,徑直帶著弟弟走了。

  等到顧延章踏著風霜回府,只見屋中點著蠟燭,一室大亮。

  季清菱正坐在桌案旁等候,迎他進了門,問道:“五哥,衙門里頭如何了?”

  她口中說著,忙把爐上煨著的銅壺提了下來,倒了一杯熱水。

  顧延章脫了披風,復又站了一會,待得身上回暖了,才坐到季清菱身旁,接過那茶盞道:“按著這勢頭下去,魏王可能脫不了身了。”

  季清菱聽他說了秦惠方的供狀,便把外頭的傳言也學了一遍,道:“言之鑿鑿的,好似人人親眼見得魏王毒殺了濟王一般。”

  比起兄長趙,魏王趙鐸常常是被人忽略的存在,他才智平庸,也并不得寵,正因如此,平日里安安分分的,少有惡名。

  然而不過一夜之間,京中的風口就變了樣。

  “而今的情形,即便濟王明日便能醒來,親自為魏王說話,怕是也無人肯信了。”顧延章托著杯子喝了幾口,感覺微燙的熱水順著喉嚨滑下去,暖意自胃里往四肢蔓延,將寒意與疲倦都驅得散了。

  趙鐸不過一個無權無勢的藩王,他不是刀斧夜影的太宗皇帝,弒兄這樣的罪名,根本背不起。三人成虎,無論濟王是死是活,一旦傳聞落定,朝中那些個兩頭倒的大臣,不會再有半個站在道德有暇的他這一邊。

  季清菱搖頭道:“就算魏王是傻子,也不會選在這個時候給濟王下毒罷?才在殿上被人彈劾得那樣厲害,此時動手,不是撿著找打嗎?”

  顧延章呼了口氣。

  到了現在,誰人下的毒已經不重要了。

  渾水摸魚的太多,人人各有企圖。能在一日之間把魏王毒殺親兄的的言論傳遍京城,若說后頭沒有人推波助瀾,絕無可能。

  “聽說濟王已經兇多吉少,如果他今次沒了,魏王也再不可能承大寶,如此一來,誰人會得利?”季清菱想了想,問道,“怕不是當真要過繼了?從前說陛下留了遺詔,要過繼秦王一脈,只是不曉得圣人肯不肯答應…”

  季清菱都想得到的事情,朝中但凡略有兩分眼力的官員,自然也能出來,不過眼下形勢不明,眾人只敢在背地里攪風攪雨,明面上都不愿意輕舉妄動。

  黃昭亮從前因為皇位的繼位問題吃過大虧,他被迫去泉州吃了幾年的海風,好歹把腦子吹醒了些,這次撞回張太后手上,早下定了決心不去觸這個霉頭;

  范堯臣樹大根深,還被陳灝一派按著,牽一發而動全身,也聰明地學鵪鶉埋頭;

  樞密院中一干將帥曾經握過兵,又是經過事的,離得遠的鞭長莫及,離得近的個個都曉得張太后厲害,今次被盯得最緊,輪值時連晚間如廁都要聲些,唯恐那淅瀝瀝的聲響惹了有心人的耳朵,哪里愿多事。

  唯有孫卞,此人富庶出身,又是平步青云,再兼張太后垂簾時恰才得官,依例外放了數年,等到回朝,趙芮已經坐穩了位子,是以沒怎么經過當年。

  他好容易大權在握,灶都沒燒熱,偏生又不幸回鄉丁憂了近三載。人一走,茶就涼,重回中之后,孫卞被趙芮晾著,硬生生坐了兩年的冷板凳,憋了這樣久,早已憋出一肚子火,后來終于得了用,還未真正站穩腳跟,誰想趙芮就沒了。

  他見得朝中形勢變幻,深知自家比不得范、黃二人,也比不得中那些個厚植深育的老狐貍,不趁此機會一博,將來萬難再進一步,是以早在許久之前,得知趙芮有恙時便已經暗暗布局。

  孫家子嗣眾多,孫卞又是宰相氣度,無論是庶兄親弟也好,族親舊友也罷,但凡有才,他都會盡力提攜。有這一個人帶頭,一族上下,莫不齊心協力,眼下正逢其時,便有那些個靠譜的聽了吩咐,私下動作起來。

  孫卞治家甚嚴,再兼他正是乘風之際,族中人人積極奔波。只是他那父親孫寧,其人雖說輩分高,年歲長,然則行事放蕩無度,旁人都避讓幾分。

  于孫寧而言,自家腰纏萬貫,又才得了美妾兒,家中如何,朝中如何,與他半點干系也無。

  辛苦了一輩子,還給孫家播種了這許多兒女,已經夠勞苦功高了。

  況且全靠著自己的種好,長子才能成了才,而今正該是做爹的享福的時候,恨不得一應煩雜世事,都莫要來擾才好。

  這念頭不僅孫寧有,他院里那個新進門的,一般也有。

  陳慧娘自進了孫家,就如同老鼠掉進了米缸。

  孫寧雖是個不中用的,后院還養著七八個妾室,可人人知他不靠譜,年輕時或許還有幾分爭寵的心思,得久了,也就想通了。眾人每日不是忙著去燒孫卞之妻李氏的熱灶,就是盯著兒女,那等聰明的,知道有孫卞大樹遮陰,兒女斷不會無人管,索性鎮日想辦法靠著孫家撈點油水傍身,十分心思最多只放了三兩分在老頭子身上,都由著在市井中歷練了三十余年的陳慧娘施展身手。

  慧娘子也不嫌棄孫寧半截身子入了土,比起從前每日迎來送往,臭的腥的都要往里拉,而今她只要伺候這一個,已是走了天大的運道。況且孫寧老是老朽了些,可為人闊綽大方,脾氣也好,對著老來的兒子,更是打心里疼。

  陳慧娘見慣了三教九流,心中自有一桿秤在,在此處留得越久,越發覺出這老頭的好,實在不太想走。

  她忖度著孫寧已經不同從前,便不再做個嬌媚婦人,只把對方當成老頭子來伺候,每日噓寒問暖,趁著入冬,一日要給孫寧添減七八輪衣衫,又做鞋、又煮湯,晚間連夜壺都給提了湊到被窩里,還要把口子捂熱,生怕這一位被柄涼了,當真使出渾身解數,便是對著老爹老娘也再沒有這樣用心的。

  凡事有來就有往,孫寧到了這個歲數,一面也是真的折騰不動了,另一面,如何會不出誰是真心對自己好,于是收了幾分心,認認真真妾孩子炕頭熱地過起日子來。

  陳慧娘洗盡鉛華,有了兒子,又有了遮風避雨之處,竟還得了不少孫寧的私房,舒舒服服的,當真是給個神仙也不換的日子,正得意之間,偏生被人反復來府上尋,一時責她去幫忙探聽這樣,一時又要她去幫忙那樣。

  開始還罷,都是些事,到得后頭,越來越險,連族里做的生意,什么人管哪一攤子事,甚至借用起孫卞的帖子,乃至其房中常用的紙張、筆墨、印都要令她或打聽,或尋了出來。

  這日晚間,老夫妾正在一處逗弄兒子,一屋子丫頭跟在一旁湊趣,這個說“少爺的眉眼長得同老爺當真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那個說“少爺笑起來同慧娘子像極了,不笑的時候卻是像老爺!實在會選,又長得俊,正經起來,真正一個大官人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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