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一番指控,不過信口胡謅。
如若徐氏安葬時果真三竅流血,面有中毒跡象,不管其時徐家再如何落魄,又如何會在收殮時毫無反應?
他如此說法,不過是擔心衙門不予理睬而已。
單憑一群混混,加上沒有什么勢力的徐家,李程韋半點不需要去理會,今次乃是沒有防備,過了這一回,將來出入時注意些,哪怕徐良再找了人過去鬧事,亂棍打出去就夠了。
然則只要事情扯上了衙門,李程韋便再無辦法脫身。
徐良鬧著要李程韋開棺,歸根到底,只是為了從李家弄一筆資財。他一窮二白,并不怕打官司,可李程韋家大業大,一旦遞了狀紙,等于給京都府衙送上了一大塊留著油的肥肉。
徐家也是商戶出身,徐良自然曉得世上沒有哪個商賈是愿意上衙門的,俗話說得好,財不露白,一張嫁妝單子擺出去,再把李程韋給李麗娘的陪嫁也放上臺面,那一注大財,有幾個官吏看著能無動于衷?
只要將此事鬧上衙門,屆時再憑著這一個同李程韋要銀子,至于開棺的時候墳頭里頭究竟情形如何,徐良卻并不畏懼。
徐氏的陪葬品流落在外,已是說明墓中必有蹊蹺,李程韋并無時間提前準備,倉促之間,絕無可能在其中動手腳,只要開了棺,徐良一日不撤狀紙,李家一日就要往衙門里頭塞銀子。李程韋是個生意人,也識得字,自然懂得投鼠忌器的道理,也明白孰輕孰重,饒是他家潑天富貴,一旦給衙門也好,外頭宵小也罷,哪怕是生意場上的厲害對手盯上了,都難以擺脫,與此相較,倒不如一次給足了錢把事情了結了才好。
鬧得大了,徐良再帶著人上門討要銀錢,想要借此發家有些困難,可想要發一筆財,卻是易如反掌。
聽得“三竅流血”幾個字,推官的面色也凝重了起來。
如果只是無憑無據的告狀,京都府衙自然不會理會。開棺驗尸何等大事,只聽得徐良空口白牙一通胡說,衙門怎么可能會去給他站臺。
然則一旦涉及毒殺,聽得那徐良自述,他手上還有證據,且那證據有憑有據,并非胡說,卻是叫這事情全然不一樣了。
且不說這公堂之上,徐良如何痛罵李程韋,李程韋又如何巧言辯解,隔著幾條街,就在金梁橋街的顧府之中,季清菱很快收到了信。
松節站在下頭,頗有些蔫蔫地道:“小的不敢走近,生怕叫那姓徐的等人認出來,幸而從前識得一二個在京都府衙里頭當差的,叫人問了,聽得一番轉述,只說京都府衙已經接了徐家的狀子,還未下衙,后頭分管此時的司理參軍便去后衙宗卷庫中尋了從前的存檔,那徐氏原本記載在案乃是病故,儀容、情況盡皆寫得清楚,又有當時的里正、屬官確認…”
他情緒并不是很高,一來是沒有親眼得見徐良狀告李程韋,十分遺憾,二來后頭查得出來的情況并不合原本的推測,是以語氣都是郁郁的。
季清菱還未說話,秋爽已是插嘴問道:“那徐氏是真病故,還是假病故?”
松節斜斜地睨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當日去蓋棺的里正,未曾見得,如何知道她是如何沒的性命?”
秋爽癟了癟嘴,道:“我又不曾問你,你著急插什么嘴!”轉頭又同季清菱道:“夫人,若是查到后頭并無什么毛病,衙門還會去開棺驗尸嗎?”
只要開棺驗尸,無論多小心,難免都會毀損遺體,驚動亡者,是以不到萬不得已,誰都不會選擇開棺。此時不少官司打到后頭,不得不開棺驗尸,原告同被告卻是同時撤訴,不過是怕被人戳著脊梁骨,說為了錢,不要臉面而已。
有了這樣的世情,正常情況下衙門自然也是傾向于不要啟墳。
季清菱搖了搖頭,道:“這一回除非李家請了大靠山,否則徐氏的棺木,是不得不開了。”
“那徐良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他也不是小門小戶長大的,見識并不少,而今早已到得山窮水盡的地步,做事更是毫無畏懼,況且李程韋這些年不但生意做得大,得罪的人也不少,你且看著,怕是過不得幾日,京中便要聽到許多傳言。”
秋爽頗有些不解,問道:“什么傳言?”
“殺妻奪寶。”季清菱嘆道,“等到泉州的李麗娘那一個兒子身故的消息傳回京城,怕是傳言會越發塵囂之上。”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一旦謠言成了氣候,即便是不合規矩,為了平民憤,也只能開棺證事。這樣的做法,哪怕徐良想不到,市井出身的滾刀肉桑大為了分那許多銀錢,也絕不會不出力。
眾人正在說話,外頭一個小丫頭卻是忽的跑了進來,道:“夫人,官人回來了。”
果然,過不得片刻,顧延章已是從外頭行得進來,他先見得季清菱神情倦倦的,似乎不怎么高興的模樣,又見一屋子丫頭個個皺著眉頭,又有一個松節立在下頭,耷拉著臉,一時奇道:“這是怎么了?”
季清菱把方才的事情說了一遍,又道:“那李家實在黏黏糊糊的,好似爛泥一樣,如果不是那家人總是貼上來,甩都甩不開,我實在丁點不想去沾。”
顧延章這一陣子忙得很,雖然知道自家這一位在后頭做了許多事情,卻沒空細問,此時聽了,復才全然知曉,道:“若是不喜歡,不妨先放一放?等我騰出手來,再來打理便罷。”
季清菱卻是笑道:“我只是惱他那人惡心,不是什么大事,你且忙你的去罷。”
又道:“左右這已是許多年前的案子了,今次等于給京都府衙送了一份大禮,他們為著功勞,當也不會放過了才是,過幾日等開了棺,結果出來了,也沒有我什么事了,再一說,過不了幾日杜官人也要從外縣回來了,他那一處好似查得什么東西,上回柳姐姐遣人給我送了信,問了許多李家的事情,還怕我與他家有什么往來,生怕咱們被牽連進去。”
按著而今朝中的新規,誰人發現了錯案、冤案,不但能升官得賞,還能減磨勘,只要抓得準了,實在是極難得的立功的好機會。
雖說宗卷之中記載的乃是自然病故,可宗卷乃是人寫的,只要給當日擬寫宗卷的人蓋一個收受賄賂的帽子,便能將其推翻。
此時正是萬事俱備,只等開棺。
京都府的后衙之中,張久并蘇四兩人正坐在一處說著話。
張久眉頭緊鎖,趁著左右無人,拍了拍蘇四的胳膊,小聲問道:“最近可有人找上你?”
蘇四訕訕一笑,道:“什么找上我?我一個同死人打交道的,哪有什么人來找我?況且我兩昨日下午才從祥符縣中回京,這般倉促,誰人有空盯著我們?”
張久瞪了他一眼,道:“咱們兩個多少年的交情,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要瞞著我?你老實交代,昨晚是不是有人給你送了五斤的白銀?”
蘇四驚得心臟都要跳了出來,叫道:“你怎的知…你胡說什么!”
張久咬牙道:“你說我怎的知道!昨日有人來找我,給我送了五斤白銀,說你也收了,正是你叫他來尋我,問我今次是不是要去給那李家毒殺妻子的案子驗尸!”
蘇四連連搖頭,叫道:“我何時同他說了叫他去尋你…再沒有的事情,我只說此案未必是我…”
他說完這一句,忽然一怔,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說錯了話。
張久驚道:“你當真收了他那銀子?”
蘇四支吾一陣,道:“只說是給我的車馬費,叫我按著實情驗看,也不叫我弄虛作假…雖說銀錢多了些,卻也不是不能收…”
他正要給自己辯白,卻是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緊接著一人匆匆進得來,叫道:“蘇四哥,張久哥,前衙叫你們趕緊收拾東西去一趟!”
卻是衙門里頭的一個胥吏。
他傳了話,并不走開,反而進得門來,一面幫這兩個人收拾器具,一面催道:“官人們都在外頭等著,兩位快些罷!”
張久有心同蘇四再對一對口徑,可被那胥吏盯著,打發也打發不走,只得心事重重的地跟著一并出得門。
到得前衙的時候,不僅京都府衙的推官、司理參軍、十余個差役在外頭立著,另有兩個有些眼熟的人也站在靠后的位子。
張久狐疑地同蘇四交換了一個眼神。
蘇四小聲道:“是提刑司中的仵作。”
兩人走到前頭,還未來得同推官、司理參軍問好,卻是忽然見得眾人個個臉上露出了笑,幾名官職最大的帶頭,領著眾人往他二人相反的方向走,口中叫道:“田知府!顧副使!”
張久連忙轉過頭,果然見得權知京都府田奉同一個人并肩往外頭走來。
他聽得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連忙抓過旁邊的一名仵作小聲問道:“那一位是哪位官人?”
那仵作答道:“是我們司中的副使,來了有一陣子了,今次這個案子鬧得有些大,御史臺說只怕京都府衙之中有人徇私枉法,便要提刑司一同前去驗尸。”
張久勉強一笑,問道:“我昨日才從外縣回來,著實不曉得這案子怎的回事,老弟,你若是方便,便同我說一說,也叫我心中有個底,怎的事情竟是把提刑司也拖進來了?”
那仵作道:“本來以為只是個尋常爭嫁妝的案子,誰料到外頭傳得厲害,說那事主毒死了原配,把陪葬全掏出來,還放在自家鋪子里頭賣了,偏生不知怎的,竟是叫他那大舅子拿到了手中,昨日另有傳了消息,說是他買通女婿,殺了女兒,又把外孫殺了…”
張久聽得目瞪口呆,道:“這…這是哪里傳的話!竟有如此蛇蝎心腸之人?!”
那仵作道:“外頭這般傳,有鼻子有眼的,京城里頭群情激奮,直說要開棺驗尸…”
兩人一面說,一面跟著鉆上了馬車,等到到得伏波山腳下的時候,張久已經聽得驚得說不出話來。
饒是他做了十幾年的仵作,也極少遇到這樣的案子。
殺妻、殺女、殺外孫,這一連串的殺字擺出來,如何會鬧得不大。
眾人到了地方,一個個下了馬車,張久這才發現此次過來的足有數十人。
一行人沿著山道蜿蜒而上,很快到了地方。
李家乃是豪富,早在前幾代就有先人把此處山頭買了下來,做族中墓葬之用,也雇有專人看守,本該打理得很是體面,然而不知道為何,沿路往上行,兩邊的墓葬盡皆是多年未有修葺的模樣。
此時才入秋,距離清明不過半年,各處墳頭上已經雜草叢生,哪里像是有專人照料的墓群。
徐氏的墓只在半山腰,尋到墓地之后,先上過香,自有衙役上前挖墳起棺。張久同幾個仵作一并依例填了各項文書,請推官、司理參軍簽字之后,又給當事人李程韋并徐良按了手印。
李、徐皆是一言不發,兩人站得距離極遠,面上俱是十分難看。
很快,棺木便從墓中抬了出來。
自金梁橋街、保康門處請來的鄰居、里正俱是上前驗看一回,復才具名作保。
因從前封棺、入殮時的丫頭、仆婦盡皆已經不在李府,只好由徐良并兩個里正一同上前查驗了棺材密封的情況,確保不曾被調換。
等到一應事宜準備完畢,眾人俱是抬頭看著太陽,等候得到了午時三刻,幾個仵作喝了辟邪湯,含了香丸,又在棺木旁點了熏香,等到差役撬開棺木,復才圍上前去。
張久已是凈了手,在手上套了手套,此時見得那棺木中的尸首,卻是忍不住“咦”了一聲。
覺得奇怪的,并不只張久一人,其余三個仵作見得那徐氏尸首,盡皆發出驚奇的聲音。
徐氏過世許多年,按道理說,尸身早應腐爛不堪才是,可棺木中的尸首不知為何,雖然不至于栩栩如生,卻如同才過世一二年的死者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