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輔官顯然愣了一下,轉過頭,脫口回道:“知縣說的是顧副使么?他身上有事,自往大理寺去了。”
陳篤才握著手中的筆,一顆心飄忽的心忽然就落定了。
——那顧五,也許當真不是在誆騙他。
如果只為自家供認,去提刑司中尋那提點刑獄公事胡權商議便可,此去大理寺,怕是要問及論罪輕重。
會不會果然在想著幫自己脫一點罪?
若那顧五全是哄騙,哪里還需去大理寺?更何需關心一個罪官的下場?
其人而今只是一個副使,確實如其所言,便是問得自己出來,也領不得大功,還要提刑公事胡權拿大頭。他從前那樣顯赫的功績,到得今日,竟也不過是一個副使,其慘狀,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拿自家同他比起來,好似自己從前待遇也不算可憐了。
方才還說出那樣一番話,怕不是已經同陳灝一黨鬧得僵了?
難道是他跟著陳灝多年,立下偌大功勞,卻不得相應報償,兩邊撕破了臉?
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邕州、桂州南征交趾在即,只要留在廣南,憑著那顧延章之能,穩守后方,得那坐鎮之功,簡直是不費吹灰之力。
眼下被朝中召得回來,尋常人得官三四載,能爬到京畿提點刑獄副使的位子上,簡直是不敢想,可放在顧延章身上,實在是只有“君恩寡薄”四字才能形容。但凡陳灝有心,又怎的會有如此結果?
小小年紀,縱然才干卓異,面上也看著老成,到底還是歷事少罷?與從前靠山鬧翻了,怎的會不心中發憷?如此這般,怪不得要喊自己出得去,一旦有變,即要照顧其家小。
陳篤才官場多年,能做出許多事情,自是有才之人,見人在紙上畫一個一字,他便能想出無數種暗示,偏還種種都能說得頭頭是道,是以只要一起了頭,立時越想越多,轉眼便把后頭利益糾葛腦中構畫出了個十萬八千字的黨爭戲,叫那戲班子在看臺上唱上三天三夜,都不用帶停的。
他又哪里知道,顧延章回京,是天子下詔,也是自愿而來,陳灝在邕州不曉得找他談過多少回,苦口婆心,勸了又勸,折子更是一封又一封地往天子案頭遞,只求把這一人留在廣南坐鎮,至于如今結果,全是顧延章一人所選,兩邊更不是什么同黨同派的關系,不過正副搭手而已。
陳篤才按著尋常人的經歷來想,本來就是走得歪了,然則他卻是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自己一個給關了大半月的罪官,居然有些同情起方才做審訊的顧延章來。
——即便天縱之才,做得那樣多事,得罪了靠山,行事又如此鋒銳,將來還不曉得會落個什么下場。
也是怪可憐的…
難道這就叫天妒英才?
罷了,左右自己再無官途可言,按著對方手中拿著的證據,果然是能治罪的,既如此,不妨賭一把。都已經如此了,比起來,按著顧延章劃下來的道走,反而成了上計。
隱隱約約的,陳篤才竟然有了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他這一個月中,早把從前事情不曉得想過多少次,此時腦子里頭只過了一遍,連細節都不用再去回憶,便重新展開一張白紙,提筆蘸墨,落筆猶如行云流水一般。
且不說陳篤才此處正揮毫舞筆,絞盡腦汁給自己減罪,金梁橋街的顧宅外,卻有三騎遠遠行來。
當頭那一個到得門前,翻身下馬,將韁繩往身邊人身上一扔,自己則是快步走上前去拍門。
里頭很快有人來應,門房開得門,見來人面黑人瘦,腳下踩的靴子頭、跟都磨破了,又全身是汗,比起路邊乞丐,也只好了一點而已。他吃了一驚,不由得問道:“這位小哥不知是來尋人還是來問事?此處乃是顧宅,主家是京畿提點刑獄副使顧延章…”
他說到此處,口中頓了一下,仿佛在遲疑該如何把后半句“你是不是找錯了地方”說得更委婉些,卻是聽得對方黑著一張臉道:“慶叔,我是松香。”
“我在潭州城中各大客棧尋了一圈,問得夫人早往桂州去了,其時廣南鬧著疫病,邊界處攔著不許隨意進出,也不曉得何時才能放行,因想著白等也是空耗,正巧有人說從永州有一條道可以通向桂州,便跟著土人往那一處走…”
半載不見,原本清秀白凈的松香如同換了一個人一般,他臉是黑的,兩只手掌露在外頭,手背還有好幾處地方不知是曬的還是擦的,都脫了皮,此時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捧著一杯清涼飲子,也顧不得喝,連忙同季清菱把自己探得的東西一項一項說了。
他本來只是去一趟泉州問話,誰料得最后探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出來,一時半會的,實在說也說不完,簡直恨不得生出兩張嘴來,一張用來吃茶,一張用來說話。
比起松節,松香一貫內斂些,難得像此時這般興奮,季清菱坐在上首,原本還想叫他慢些說話,見他這幅模樣,索性也就不再多言,只老實做聽的那一個。
原來當日松香得了季清菱的差遣,徑直去往泉州探查李程韋原配所生女兒的嫁人之后的情況,并生下的那一個李家外孫的現狀。
泉州離得遠,一來一回,加上查問的時間,三個月能回得來已經算快,誰料得松香回來時,正好遇上季清菱去邕州尋顧延章,兩相錯開,便沒有來得及稟話。及至松香回到京城得了消息,跟著南下去尋季清菱,他循著蹤跡到得潭州之時,季清菱早沒了蹤影,只好又轉去桂州尋人,因廣南疫病,等了許久,繞著遠路去得桂州,又聽說季清菱去了邕州,到得他去了邕州,好了,兩個主家早已回了京,等于他一直追著人在屁股后頭跑,每每只吃到一嘴灰。
松香跑得腿都要斷了,好容易眼下見著人,當真眼淚都要流出來,一肚子話要回,原本那請功的心思早沒了,只想趕緊把打聽到的東西給說出來,生怕說得晚了,要耽擱事情。
“那李程韋同原配李氏生的女兒嫁到泉州,配的那一戶人家姓魏,在當地并沒有什么名氣,泉州乃是港口,豪富極多,魏家連一個‘富’字都稱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