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延章看那丫頭面色緊張,聲音中也帶著幾分惶惶,再見廂房中一片光亮,已是猜到幾分。
果然他進得里間,靠窗的桌案上干凈異常,一本書都沒有,筆掛上的一竿羊毫筆頭墨黑,桌上的筆洗里還蓄著半滿的清水,也沒來得及蓋上,床帳倒是及時放下了,可兩角那垂著的掛鉤卻還微微打著晃。
角落里的漏刻往下滴著水,里頭的箭桿緩慢上浮,借著屋中的燭光,叫人看得清清楚楚——眼見就要丑時。
桌案上點著兩根白蠟,十分亮堂,秋月也不用掌燈,只過來小聲道:“官人,夫人已是歇下了。”
顧延章點了點頭,輕手輕腳走到床邊,把那床帳撩起,果然季清菱身上搭著一床薄衾,面朝墻那一面,雖說看不到臉,睡覺的樣子卻是做足了。
他也不去戳穿,轉去隔間洗浴了一回,再回到臥房里頭,桌案上那兩根蠟燭已經滅了,只在床帳外的矮柜上放著一盞小油燈,半昏半暗的——這才像是個睡覺的樣子了。
秋月待得顧延章進得門去,見他面上并無異處,心里偷偷喘了一口大氣,把門掩了,回屋歇息不提。
里頭顧延章卻不著急上床睡下,只把門栓插好了,看著床上并無動靜,便也不做聲,擎著油燈去桌案邊看了一圈,很快就在一旁的書架上尋出了一個季清菱日常用來放書稿的匣子來。
他把匣子打開,見里頭堆著厚厚一疊文稿,將手指放上去一摸,最上面那一張的墨跡未干,雖是無頭無尾,只掃了一眼,見得開頭便是一句“每名先支錢四百文、米二斗,計錢八萬貫,米四萬石,候抄剳盡絕,將不盡錢米再行均給。”——果然是一份抄剳撫民之法。
顧延章將手中油燈放下,把匣子中的文稿取了出來,只粗粗看了一遍,便一手托著匣子,一手掌著油燈回了床榻上。
他把匣子放在枕邊,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看著床上人左邊肩頭、手臂微微地一起一伏,默默數了百下,見沒有什么動靜,便隔著床帳把外頭油燈吹了,也面對著墻那一面睡下,自行調整了呼吸,閉上眼睛,跟著做出睡著的樣子。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他覺出身旁有了些微的動靜,心中倒是好氣多過好笑,驀地一睜開眼,果然見得一張毫無防備的臉。
季清菱手中拎著才脫下的外裙,正要越過睡在外頭的顧延章放到床頭矮柜上去,還未放好,只無意間低了一回頭,卻正正對上一雙看著自己的眼睛,登時嚇了一跳,心中雖虛,到底還會裝傻,小聲道:“五哥莫理我,我去隔間一趟。”
她尋了個如廁的理由,拎著外裙就要下床,不想才半爬起來,便聽得身旁極溫柔的聲音道:“今夜是什么時辰睡的?”
季清菱心中一顫,本來脫口便要敷衍過去,卻聽得那聲音不對,低頭一看,果然見得一張隱隱有著風雷之色的臉,瞬間那滿肚子的套話就被捶得扁了,只好捏著外裙,復又躺了回去。
她知道這回對方當是真正極不高興,復又往前靠了靠,拿右手抱著顧延章的腰,賣著乖道:“五哥,我今晚睡得有些遲了…”
又道:“本來已是早早躺了一會,只是白日午間小睡了半個時辰,實在有些睡不著,便想著起來看看書,寫寫字,不想一時興頭上來,便沒把好時辰…”
顧延章卻是并不順著她的話,復又問道:“只是今夜睡得遲了?”
季清菱心中一驚,拿眼睛偷偷瞟了他一眼。
顧延章嘆了口氣,道:“何苦哄我來著?”
說著半坐靠在床頭上,將枕邊那一個匣子取了過來,把蓋子打開了,輕聲道:“你統共才來了多久?這樣一份東西,是十幾個白日間就能寫出來的?”
又道:“今夜我回來得早了半個時辰,因怕吵著街坊,進巷子的時候便沒打馬,又早間吩咐外邊留了門,才堪堪抓到你這一遭…上頭墨痕都沒干…若是我一直未發現,你又要熬到什么時候?”
季清菱自知不對,只好縮著頭聽訓。
顧延章見她這個可憐樣,雖然心中照樣還是氣,到底有些舍不得,便把手中匣子放到一邊去,將人抱到自己懷里,哄道:“我曉得你的心思,只你也看過醫書,難道不懂亥時不睡,肝脾便要不調?好容易這兩年把臉上養出了點肉,這一回過來,全瘦得沒了,城中眼下正鬧疫情,你這般作息,叫我如何放得下心?還想哄我說只今夜一回,你當我是頭一日認得你?”
季清菱見他口氣緩了下來,便往前湊了湊,小聲道:“我當真是今夜晚了些,從前到得子時,便自睡了,今次因白日間那東西寫得只剩一個尾巴,想著差一個晚上做好了,過兩日五哥疫病營那一處收了尾,馬上就要騰出手來管抄剳,屆時定能用得上。”
她抬起眼睛小心覷著顧延章,道:“我叫管事的上外頭打聽過了,那一位許都知倒是有心要做事的,只是他那法子實在太慢,也不便宜,我這一處現成的東西拿出來,五哥給衙門里頭的人參照一番,雖說未必能得大用,總歸架子是不錯的,借著來改,豈不是好過從頭來做要省事?”
又道:“我不過在家里頭整一整而已,總好過五哥日日往外頭跑,白日黑夜不得休息,這一項弄好了,我便算是得了一事,后頭也沒有大事要做,自有功夫好生養一陣子,也就養回來了,再一說的,才這幾天功夫而已,當真也不算什么,我身體好著呢!”
顧延章從頭聽到尾,嘆道:“你莫要仗著我舍不得罵你,還曉得拿話來敷衍我,從前應承過多少回說要早睡?一有事便不認了,都只拿來哄我了,從來沒有算數過…”
又道:“你有心做事,我何時攔過?也知道你是為了什么,也曉得你想著什么,只下次當真莫要拿夜里頭熬了,我實在也扛不住你這般胡來,明日起你也自覺些。”
季清菱心中聽得愧疚,老老實實應了是,這一回錯認得誠懇,話也說得坦白,總算把人哄好了,兩人挨著又說了一回話,才互相摟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