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菱的推測并沒有出錯。
半旬之后,邕州城中終于迎來了天使。
州衙的正門大開,一名宦官立在正堂,他手中持著明黃色的圣旨,先轉頭巡了一圈,見得自己要找的人確實在人群之中后,這才回過頭,展開手中卷軸,大聲宣讀起來。
許久未在人前露面的邕州知州吳益,此時卻是身著深紫官服,腰纏玉帶,身佩金魚袋,在親隨的攙扶之下,跪在了那宦官面前的蒲團上。
雖說傷筋動骨一百天,百姓圍攻州衙時,吳益挨了那交趾細作不知道多少刀,縱然沒有傷及要害,失血、重傷卻是避無可避,可他到底是邕州城中的頭一號人物,無論藥材也好,大夫也罷,用的俱是最好的,即便傷重,現在已經過去了快三個月,前一陣子早能爬起來抓著手下一一追問城中情況,此時能掙扎著起來接旨,倒也不是多叫人意外的事情了。
然則從來官威深重的吳知州,以往無論人前人后,于禮節一項,都是舉重若輕,無可挑剔——他是士林中的清流,也是文人的頭首,更是用禮來制人的行家,靠著“禮節”二字,不曉得斥責過多少臣子,也挑剔過許多回天子,可這一回,那宦官的詔書已經念完,過了許久,他卻是遲遲沒有動彈。
正堂中圍著滿滿的人,全是邕州城中的官員,眾人各自站在自己的位子上,見著場中這不同尋常的情形,卻是一個都沒有說話。
那宦官手中拿著那一幅明黃色的卷軸,提著等了半日,卻依舊沒有等到吳益的反應,終于忍不住催道:“吳翰林,還不速速接旨。”
吳益面色難看地抬起頭,在親隨的攙扶下站起身來,把那宦官手上的圣旨雙手接過,也不說話,只陰沉著臉站到了一旁。
場中無人敢出聲,更是沒有一個人敢大著膽子正面看他一眼。
這一位廣南西路官場上的頭一號人物,被貶來鍍金身的吳知州,就在幾息之前,隨著朝中的旨意,卸掉了他身上的差遣。
自此之后,所有人稱呼他,便不能再稱呼“吳知州”,而是只能稱呼他的本官“吳翰林”了。
趙芮在圣旨并沒有提到吳益的半點罪過,而是給足了他的面子,只說為體恤傷弱,特免去這一位的差遣,并宣他回京詣闕。
為了表示自己對臣子的寬厚,趙芮在詔書中還特意提到,考慮到吳益身上傷勢未愈,可以等到御醫診治確定康復之后,再行動身。
天子一言一行,都是天下表率,執筆的翰林學士哪一個不是在文字里滾了幾十年,這一份圣旨從第一個字,寫到最后一個字,都是體恤臣下的意思,就算吳益用火齊仔仔細細一個字又一個字的鉆研,哪里又挑得出毛病來。
可吳益卻知道,一旦回到京中,等待自己的絕對不會是溫言細語,而是難以躲開的治罪。
然而此時此刻,無論他心中有多少不服,又有多少憤怒,也不可能對著天使,當著所有官員的面發出來——這般一來,一則不敬天子,二來也會丟盡了自己的臉。
吳益手中捏著圣旨,面無表情,只盯著不遠處的另一個人。
那人一般的身著深紫官服,腰纏玉帶,身佩金魚袋。
與身上虛胖,臉色確實不好看的吳益正巧相反,這個人雙頰又干又瘦,氣色與精神卻是不算太差。
——正是才得以從病榻上爬起來沒有多少天的陳灝。
那宦官身后站著一個小黃門,其人手中托著一個紅漆木盤,盤子里頭是摞得高高的圣旨。
天使宣旨,自然是由官品、官職排布,官品、官職高的,頭一個領旨,自此順序往下。
吳益官品最高,下一個,便當是而今的節度使陳灝了。
果然,那宦官很快從身后的托盤中取了另一個卷軸,宣道:“陳灝聽詔。”
陳灝很快走上前去,跪在了先前的那一個蒲團上。
宦官開始宣旨。
意料之中的,陳灝身上的差遣在這一份詔令之后,有了巨大的變化,成為了新上任的安南道行營馬步軍都總管、經略招討使,兼荊湖南北路、廣南東西路宣撫使。
同時,他還接了邕州知州一職。
吳益一面聽著,一面臉色越發地難看起來。
他并不那等沒有經歷的傻子,多年官場浮沉,縱然只是聽得這一個個官名,詔書里頭任何其余的事情都沒有交代,他還是猜測出了其中隱含的意思。
——朝中,是要打交趾了…
而顯而易見的,這一回的主帥,是陳灝…
吳益只覺得氣血從他的胸腔一路沖上了頭頂,幾乎要沖破百會穴,崩裂出去。
終日打雁,轉眼卻被大雁啄了眼!到頭來為他人做嫁衣裳!
從來未料想過,自己鋪墊的這樣多成果,最后居然給陳灝摘了桃子!
他瞇著眼睛盯著陳灝,確實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動作太過明顯,只把頭轉了開去,官服下的胸口卻是難以自抑地大起大伏著。
憑什么?!
自己一心國是,陳灝又算得什么?!自己在邕州這一年,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做了多少事?!
若是不是他吳益做的那樣多準備,分派的這樣多將士,又提前做下的這樣多派遣,邕州又如何能守住?
這兩個多月來,縱然有驚,卻并無險。他不得已被賊人害了,才無法坐鎮指揮,可即便如此,守城的所有功勞,卻樁樁件件,一般透著他吳益的心血,任誰也無法磨滅!
沒有他的布置,沒有他的準備,沒有他從前的安排,又怎么可能有今天!
那陳灝又做了什么?
躺在病床上睡覺也算是功績嗎?!
吳益緊緊地捏住了手中的圣旨,幾乎想要把它給掰爛。
縱然早就猜到一旦自己的差遣被免,十有八九會被挪到陳灝身上,他還是氣得不行。
雖說成王敗寇,如果最終沒有那賊子的亂事,沒有那許多刀,自己坐鎮州中,最終擊退了交趾,哪怕從前行事有些不妥,哪怕會遭些彈劾,以功抵過,也俱都不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