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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九章 拘囿

  城中百姓上下一心,已是付出了所有,可到得如今,依舊戶戶治喪,家家掛白。

  他站在城墻上指揮守城,眼睜睜看著軍中士卒一個個倒下,自己卻是一個也救不回來,而若不是張定崖來得及時,還有著保安軍精銳,又指揮得當,光是靠潭州那兩千弱騎兵,根本沒有辦法逼退交趾,邕州城必破。

  眼下交趾雖退,城中氣氛卻是哀慟大過一切。

  走在街上,四處都是哭喪聲,戶戶批孝掛白,進到傷病營中,見到的都是傷殘兵卒,而在軍中也好,在衙門里頭也罷,說的不是哪一處有疫情,便是哪一處鬧事。

  顧延章恍然發現,自己確實很長時間都一直處于這種緊繃而郁郁的狀態,始終脫不出來。

  季清菱聽得他半日沒有回答,面上的表情卻是又沉了下去,仿佛整個人都陷入了一層一層的蛛絲之中,怎么掙扎也掙扎不出來。

  她復又問道:“五哥,你昨日睡前想了什么?”

  顧延章想了想,坦然地道:“先想了你,我想你在做什么,胖了還是瘦了,有沒有好好吃飯。”

  他頓了頓,又道:“想了一會,我就想賓州遭了疫情,城中什么都沒有,連屋舍都燒得干干凈凈,衙門中當差的也不剩幾個,城中無主尸首也沒人收斂,放在外頭。”

  季清菱并不插話,只抬起頭,認真聽著。

  顧延章接著道:“我上回給你送了些芋頭,你喜歡嗎?說是桂州的荔浦芋頭…”

  季清菱點了點頭,道:“很好吃。”

  顧延章復又道:“我那日在城門外遇得一個小販,在他那一處買了許多柿子,又問了許多話,他賣了芋頭給我,又同我說吳益——便是邕州知州,強關了邊境的榷場,也關了廣源州的榷場,在不少地方屯兵演兵,又訓練水師…”

  “我問了他不少事情,還在他家買了廣南土儀——能放的已是著人送去給你,不能放的,便給下頭人分了…”

  “當日以為不過這不過是偶然一面而已…只上回去得傷病營中,卻是又見了他,斷了一條腿,半張臉都爛了——腿是被交賊砍斷的,臉卻是中了一箭。”

  “他發著高燒,自是沒見到我,我卻是認出他了,當時沒有說話,昨日再去傷病營探視,才曉得人已是沒了…”

  “他家中上有老人,下有小兒,因這一戰…我昨夜便在想那一家子,又想若是我能更頂用,也許邕州便不當如是…”

  顧延章說得零散,語氣也是淡淡的,可神情郁郁,說著說著,整個人又沉靜了下去。

  季清菱聽得他說話,不由得想起了從前的事情。

  季父上戰場的次數不多,第一回便是做的副手,那一戰雙方兵力、戰力都相差不遠,打得非常慘烈。

  后來季清菱的長兄去川蜀做官,滬州有亂民造反,殺了當地州衙中數十名官吏,劫掠庫房、糧倉,又打了周邊十余個縣鄉,成燎原之勢。

  長兄奉命帶兵平定,卻遭到了極激烈的反抗,最后花了好幾個月,才把這場大亂給平了下來,官兵死傷數千,殺了萬余人。

  城破之時,鬧事之首想是知道自己再無活命的機會,趁著半夜便放了一把大火,燒死燒傷百姓不計其數。

  季清菱那時雖然年紀并不大,卻很清楚地記得消息傳來時,父親與母親對待此事的做法。

  季父極為難得地告了假,在家中足足花了一整日,寫了一封長長的信,著人快馬加鞭送了過去。

  而季母則是跟著給兒媳送了不少新出的布料,精致的首飾頭面,另又搭了許多小玩意,還特意派過去了家中最好的廚子,另有有不少京城時鮮。

  季清菱還記得當時父親特地囑咐自己,叫她得閑了“給大哥寫幾封信。”

  她也不知道緣故,只聽話地隔幾日便寫一封,信里頭都是些小女孩的囈語,柳樹抽條啦,石榴開花啦;隔壁府上養的小狗兒不知羞,常常隨地便溺,還時時來找自己府上的干凈狗兒玩;爹爹給自己換了個大夫,開的藥賊苦,喝了藥,娘親還讓吃糖。

  季清菱年紀小不掛事,寫過就忘了,后來長兄任滿回京,她無意間在對方的書房里發現了對方收拾得極好的一個木箱子,里頭全是那一陣子一家人寄過去的信。

  好奇之下,她取得同意之后,便拆了父親寫給長兄的信件來看——

  其中以身為例,全是開導之語,直言為官者只要其心本正,為民行正事,只求一個盡力而為,不愧于心,便不用太過自苛自責。

  便是此時,季清菱才從信中知曉季父頭一回上陣之后,足有小半年時間不愿意吃肉,一日只能勉強能睡著一二個時辰——其中除卻戰場上的慘狀所致,更有他覺得自己決策不當,不能盡早贏敵,結束戰事。

  這想法在旁人聽來覺得荒謬,可卻是足足困擾了季父數月時間,而季家長兄雖有父親領著,少繞了彎路,也自云花了許久才從中走出來。

  季清菱當時只曉得安慰幾句,眼下見得顧延章,卻是立刻想了起來。

  雖然沒有見過父親同兄長那時究竟是什么狀態,可想來與此時的五哥,當也是半斤八兩罷?

  她抬著頭輕聲道:“五哥,你覺得若是換了一個人在你的位子上,能不能做得更好?”

  顧延章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道:“我只是隨軍轉運,已是盡力而為,若是范大參過來,以他之能,當是比我好上一二分——也僅此而已了。”

  然則他頓了頓,又道:“若是平常,當是只以官職差遣來論事,并不為過,可今次不同…邕州這等情況,若是我…我本該能做得更好…”

  季清菱一時竟是不知道要說什么才好。

  她自是曉得五哥是鉆進了牛角尖中,不管是說“凡事要向前看”也好,還是說“你想這些也是無用,不如做些旁的事情”也罷,其實都不管用。

  有時候人的想法,并不是全然能由自己控制的,好似喜歡就是喜歡,開心就是開心,難過就是難過,便似那山頂上下來的瀑布一般,一旦出了孔,往哪一流,流到哪里去,便不是那一個水孔來決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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