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宗心頭巨震。
煙火嗆鼻的味道很快傳了過來,后頭漫天都漂浮是灰黑的煙灰與塵土。
此處與營中隔得太遠,他只能看出起火的地方應當是在中軍,卻不知道究竟是在中軍的哪一處。
若是在中帳之處,李富宰正躺在那里!
若是在后營之中,糧秣正躺在那里!
如果起火的是中帳,如果李富宰被燒死,今次北伐兵卒傷亡之責,邕州城外逡巡不進之過,都要全數壓在他譚宗身上!
如果起火的是后營,自入了廣南境內,交趾國中的后勤轉運,早已跟不上來,加上當日在欽州、廉州得的兩州糧倉儲備,沿途且掠且搶的收獲,才勉強堆了能再支撐二十余日的存糧,一旦存糧沒了,想要憑著左翼、右翼當中那點少得可憐的糧秣供應營中數萬大軍,實在是癡人說夢。
邕州城內守了這樣久,便是原本有糧,此時想來也不剩太多,當真大營中糧秣被燒毀,便是攻下了邕州,也撐不住再去廣州——莫說再去廣州,怕是連回交趾都難了。
譚宗嚇得滿身冷汗,連忙點了幾個裨將,令道:“速速各領二百人,回營救火!”
營中猶有守軍,火勢卻燒得這樣厲害,譚宗心中甚慌,知道定是出了大事。
他好容易打發走手下幾名信得過的裨將,勉強壓下了心中焦慮,一抬起頭,卻見遠處戰情如火,好容易才湊出來的三千弓箭手本列了陣,卻早被那漫卷而過的騎兵踏得不成樣子,如同被狂風刮過的曠野之草,射出的箭矢東歪西倒,半點用都起不到不說,還一面倒地朝后頭退了過來。
譚宗此時哪里敢著人撤退,一旦下了令,交趾軍中人想跑,對上晉人的騎兵,如何還會有活路!
他急急點了身旁的兩名偏將,令道:“你二人各領五千兵士,將那晉人騎兵攔住!”
兩名偏將看得膽寒,卻是不得不領命去了。
三千擋在前頭的弓箭手本意是要拒敵于百步之外,然而騎兵卻視箭矢為無物一般,很快就沖到了陣中,在交趾兵中橫沖直撞,將兵卒沖得七零八落。
偏將宗餒匆匆點了五千兵士,與另一名將領從兩翼包抄上去,想要解弓箭手之圍。
宗餒心中惶惶不安。
晉人騎兵至多兩千,他與同僚共率一萬兵卒上前圍起來,以一敵五,當是能敵得過了罷?
一面想著,一面率兵迎了上去。
交趾兵手持長刀、長槍,一遇得晉軍上得前來,不用宗餒交代,便自發地嚇得數人團成一組,想要攔下一騎騎兵圍而誅之。
宗餒騎在馬上,看著交趾兵與晉人騎兵站做一團,那心臟便似被鐵杵戳成了無數大洞的漏斗,淅瀝瀝地往下滴著血,還往上透著涼風。
他心中拔涼拔涼的,腦門冒著汗,心下透著風,腦子里一個又一個的問題冒了出來,卻是一個也作答不上來——
哪里蹦出來的這樣多騎兵?
為何廣南也會有騎兵??
怎的廣南也能用騎兵?!
向來知道騎兵可怕,卻不曉得居然這般可怕!!
陣上盡是交趾兵的慘叫之聲。
交趾軍中想得美,欲要四五人一組,將晉人騎兵分隔開來,一一破而擊之——然而這樣的美夢,夜間都不一定能睡得到,更何況這青天白日的。
對面的騎兵成勢成陣,馬蹄似乎踏著風雷,兵士或手持大刀,或手持大斧,那刀斧刃上雖無寒光,卻叫人看得膽寒。
宗餒身下的戰馬抖了抖蹄子,直要后退,被他死死拉住。
陣前一陣砍殺聲。
騎兵趁勢而來,行得到前,壓根不管交趾兵手上持著的盾牌與兵刃,而是毫不遲疑地碾壓了過去,手上戰斧、大刀不是砍頭,便是剁頸,兵士從不回頭,一刀一斧下去,哪里順手砍哪里,哪個順手殺哪個,剁到哪里是哪里,就算錯了手,也并不理會,只把刀斧抽了出來,一路踩了過去。
滿地的人頭、胳膊、碎肉、爛骨,人頭有整個的,眼睛或大睜或半閉,有半個的,眼珠子都被削得只剩一半;胳膊有半根,有一根,有些已經掉得遠遠的,卻半截子自在地上顫著手指頭;碎肉糊得滿地都是,叫人一看便要作嘔;骨頭黃黃紅紅的,骨髓與紅肉黏在一起。
腦漿與血水濺得四處都是。
宗餒打過大小戰役十余場,從未見得麾下兵卒被殺得像今日這般慘。
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嗝,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中的韁繩。
胯下馬掉頭便要往后逃。
宗餒手一抖,想著軍中的譚宗與李富宰,這才猛的醒過來一般,連忙將手中韁繩攥穩了,幾乎是咬著牙對著一旁的傳令兵低聲叫道:“快去報將軍!若不退兵,這一萬兵卒,便要盡數死在此處了!!”
那傳令兵飛也似的撒開了腿往后跑,抓了匹馬,連踩了三四下,也沒踩到馬鞍下頭的踩勾上,打了好幾次滑,最后才險險上了馬背,還差點被翻了下來。
宗餒催走了傳令兵,看著場中近乎一面倒的戰況,越發地慌亂,一面徒勞地胡亂指揮著兵卒抵擋,一面一心一意等著退兵的號角聲響起,好盡快結束這可怕的對陣。
然而他沒有等到號角聲,卻等到了耳邊箭矢飛來的聲音。
那箭矢短促而尖銳,不同于射過來的普通飛矢,卻是令他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
這聲音實在是太熟悉了!
一個多月來,只要這聲音響起,就不知道要收割走多少交趾兵的性命。
是神臂弓!
宗餒的身體反應比腦子慢了半拍,明知此時應當伏在馬上,卻是控制不住自己,下意識地轉過頭。
他頭還未能轉完,一根木羽箭由遠而近,還沒叫他一口氣吸進胸膛,箭尖便自他的右耳扎進了腦子里。
宗餒瞪大了眼睛,望著遠處挾勢而來的騎兵,莫名的,明明眼前閃過斑斑點點的白星子,本該什么都看不清了,卻又好似見得其中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之上,朝著他露出了一個輕蔑而嘲諷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