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崖想要后頭接話,卻不曉得該接什么好,一時覺得若是聽得“如癡如醉”,著實有些太夸張,若是聽得“十分清楚”,卻是實在騙人,若是拿來對付旁人倒是罷了,可在這一位面前,實在說不出口。
他卡了一下,突然福至心靈,竟是想出了一個詞,忙道:“我也聽得十分入神!”
張定崖一片純樸稚子之心,顧延章看在眼中,又是好笑,又是欣賞,見前后人隔得俱不算近,便直言道:“你也不用理會這些——憑你之能,只要陣前得立下功勞,自有他人去幫忙考量,你只管做你擅長的,莫要把功夫花在這等無關緊要的事情上頭,免得分了心,浪費了你一身的本事。”
同顧延章不同,張定崖一入兵營就跟著楊奎,身上早有了楊黨的印記。他自有本事,正得器重,又因官職不高不低,還輪不到去操心黨爭的,楊奎、陳灝等人只要在一日,便會好好護著他。
退一萬步,如果楊黨黨爭失利,便是他看得再清楚,也是無用,自會被范黨打壓。
然而張定崖畢竟是一員虎將,無論個人武藝,還是領兵之才,均是早已簡在帝心。
趙芮雖然能力尋常,可愛才之心,卻是人人俱知,只要將來一有機會,應當便會啟用。
尋常人需要慌忙站隊,望風倒戈,可像張定崖這般的,又遇得趙芮這樣的天子,實在沒有必要多費力氣在分析朝政上頭。
真正有本事的人,當能力到了一定的程度上,只要踏實做事,便不會被埋沒。
顧延章覺得身旁這一位有這樣的能力,是以他一點都不擔憂。
張定崖卻是聽得有些陶陶然,方才半日的糾結,此時俱都煙消云散,心中只想著:賢弟實在太會安慰人了,明明只說了幾句話,里頭只順帶小小夸了一下,可怎的聽得我這般美滋滋的。哎呀,“憑我之能”,我有多大的能耐?聽他這樣說著說著,我竟是全信了…
他當真是覺得我“一身的本事”嗎?
也不曉得是面子話——不對,以我二人之交情,他又哪里需要說什么面子話,想來是當真覺得我是個有才的!
他一時回想了這幾年在保安軍中的各項功勞,只覺得比起旁人,自家確實也是個有才的,一時又對比了一下顧延章,頓覺自己這個才,實在折扣打得又有些大。
幸好張定崖一慣心胸開闊,比了一回,覺得比不過,索性這一個厲害的也是自己人,倒是又覺得自家運氣好,眼光好,才交了這樣一個兄弟。
被有本事的人夸,這人本就是自己服氣的,他實在是有些偷樂,因此時前后俱是人,也不好多說,便把頭偏到一邊,嘿嘿偷笑了兩下。
一行人只在邕州城內稍事修整了一日,次日一早,大軍便開拔前往廣源州。
作為隨軍轉運副使,顧延章本要留守邕州,居中轉運,可因陳灝想著亂民當中除卻兵士,還有不少原本的當地勇武也一并起事了,另有些亂民的家眷親人,其中應當不乏當日受了災,在贛州城內停留過的。
顧延章在流民當中聲望甚高,若是隨大軍而行,等到勸降之時,說不得能有些作用。
此時廣西轉運使同轉運副使俱在邕州,又有知州、通判等人,有他們負責后方之事,短期之間,應當問題不大。
哪怕能增加一點點勸降的可能性,陳灝也不會放過,他權衡之后,便著著顧延章隨軍而行。
越離得近,得到的消息就越多。
梁炯起兵造反,一說跟他來廣源州的約莫三千人,一說超過五千人,都是按著從前廣信軍中編制來的。
因廣信軍常年在南邊作戰,當年打交趾,主力便是他們,對廣源州地理也好,民情也好,十分熟悉。他們搶了吉州、撫州二州的軍械庫,又都是弓馬嫻熟的,按著兩州呈上去的奏報,梁炯等人奪走的武器,至少能裝備千人。
幸好兩州俱在內地,從來平安少事,配備的武器數量不算太多,質量也只是尋常,如同神臂弓等物,更是寥寥,否則廣信軍又熟廣南地理,又有神兵利器,再兼多半出身吉州,人人彪悍,真打起來,陳灝帶著的這一支平叛軍勝率未必很大。
清晨時分,數千人整隊完畢,排成整齊行伍,行走在邕州去廣源州的路上。
才出城時還有勉強算得上好走的官道,越往東南行去,就越發泥濘難行。
今年廣南的雨季格外長,明明已經快入秋了,依舊是下三日,停一日,北地來的保安軍適應得十分辛苦,便是荊湖南路的廂軍,也未必能扛得住雨中行走,尤其此地雨前雨后蚊蟲愈多。
顧延章壓在后陣,他雙腿夾著馬,手中卻攤開了一張輿圖,正仔細算著下一處落腳的點距離眼下還有多長距離,以目前兵士的腳力,又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到。
難得今日停了雨,不趁著機會多走一些,等到暴雨一來,又要安營扎寨了。
陳灝乃是三軍主帥,自然不可能親自領兵上陣,在估算著距離廣源州還有半日左右路程的時候,他便擇了一處合適的地方安營扎寨,又派了張定崖、顧延章領了一千保安軍、一千荊湖廂軍打頭陣,也算是去摸一摸梁炯的低。
顧延章騎在馬上,又兼地面不平,行起路來多少有些顛簸,他心中還在估計著時間,前頭去打探情況的斥候眾已經有一個回來了,那小卒到了前頭領隊的張定崖面前,不知說了些什么,兩人一同打回走,很快到了顧延章的面前。
“官人,小人探得消息,那賊子梁炯奪了廣源州里頭兩家洞主的山頭,又收了他們的田地、牲畜,聽說已經稱王,號有三萬大軍,其中亂賊首領為梁炯,另封了三個亂臣,皆號王爺,都是往日廣信軍中有名的軍將,又有一個姓徐的被封了丞相,聽說他為人有些智謀,此棄吉州、贛州來廣源州,便是他出的主意。”
斥候一口邕州口音的官話,顧延章豎著耳朵,勉強聽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