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窗為友,又同朝為臣,鄭時修自然會對顧延章的事情多上心幾分,更兼他如今在御史臺任職,平日里做的就是風聞奏事,糾察百官。
吉州、撫州的亂民逃竄至廣南西路,正巧交趾蠢蠢欲動,陳灝帶著人領兵去平亂,正是要御史臺下力關注的時候,是以楊義府一問,他立時就答道:“廣源州的情況還不好說,若是順利,估計過上三五個月,便能安定下來,若是不好,一年兩年的,也許都要拖在那一處。”
楊義府聽得這話,十分感慨的模樣,道:“延章也是能者多勞,這一番去了廣南,如果有功,回來升上三兩級,怕也不是沒有可能。”又道,“他如今雖是隨軍轉運,可若是平了廣源州的亂事,會不會被政事堂留在廣南?”
鄭時修只覺得好笑,道:“他是隨軍轉運副使,又不是廣西轉運副使,等到仗打完了,自然就隨軍回京,怎的會留在那一處!”
楊義府呵呵一笑,舉杯敬了鄭時修一回,一飲而盡之后,一面給對方重新滿上酒,一面道:“雖是隨軍轉運副使,可若是做得好了,難說不會被留在廣南西路,也算是青云直上,旁人盼都盼不來的好事。”
鄭時修向來直言,此時吃了四五分酒,說話越發地毫無顧忌,只皺著眉頭道:“還是莫要再出此言了,一旦留在廣南,想要回京,就難上加難了,那一處地方,著實不是什么好去處。”
蠻夷之地,瘴癘遍地,哪怕是做的廣西轉運使,在鄭時修看來,也比不上在北邊做個普通的州官。
況且一旦在廣南任職,按著從前朝中的慣例,往后幾十年,所有任職,幾乎都會繞著南邊走,從廣南西路到廣南東路,從荊湖南路到滇、貴之地,聽起來都叫人皺眉。
楊義府聽得他如是說,只應和地笑了笑,道:“自有朝中的相公們安排差遣,哪里是我能置喙的,也只是同時修在一處時,私下論一論而已。”
又提起筷子,給鄭時修指了指面前的一盤子菜,道:“這是樓里新出的玉板鮮鲊,我回來之后偶然來此,一試之下,著實是驚喜,特想把你邀來,也嘗上一嘗。”
便將此事略過不提,又與鄭時修說些旁的事情。
楊義府說話行事,自小就極有一套,從來自負一旦自家裝起相來,憑他是誰,都能對付過去,當著范堯臣那般閱人無數,老于世事的老狐貍,都能不出大紕漏,跟更何況如今遇上的是鄭時修這一個自以為是狼,其實不過是只會齜牙的小奶狗。
一桌席吃下來,簡直整場都被他帶著走。
一面游刃有余地同鄭時修說著話,楊義府心中卻是早飄到了遠方。
不曉得那顧延章如今在廣源州如何了。
陳灝在保安軍中多年,他雖比不上楊奎,也一般是老將,想要平廣信軍出身的亂民,說不定連刀槍都不用動幾下,就能把人給勸降。
這簡直就是去撿功勞的罷?
再說那陳灝,手下多少人可用,偏一個都不要,只把功勞送到顧延章手上。
也不曉得他只去了延州短短半年,聽說只是被人陷害,去陣前服了夫役而已,是怎的攀上了當時的都鈐轄陳灝,竟叫對方過了兩年,還心心念念的。
不過如此看來,顧延章一個楊黨是跑不脫了。
而今他與顧延章二人,一個頭上寫著“楊”字,一個臉上貼著“范”字,哪怕面上和諧,實際上也早各自兩派。
顧延章是狀元及第,這兩年中功勞甚顯,名聲甚大,若是廣南事情了了,他隨軍回到朝中,以諸多功勞鋪地,爬起來,就更壓不住了。
楊黨有這樣一支生力軍,著實不是什么好事。
既如此,與其被其他范黨中人拿來對付,倒不如自己親自出手,也撈得一點地位,免得被其他人撿了漏去。
轉瞬之間,楊義府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
明日罷。
自家今日才吃了酒,去見岳山大人不太好,等明日晚間,帶范氏回一趟娘家,也同岳父說一回。
顧延章既是楊黨,最好就不要讓他回京了。
就著功勞,或任轉運使,或任邕州、桂州哪一處的知州,俱都不錯。
二十歲不到的一路轉運使,雖然是在廣南西路那個鬼地方,可也算得上是空前了,并不算辱沒了他。
就讓顧延章在南邊慢慢轉悠吧。
等廣南平定下來,估計也是小半年之后的事情了,屆時朝中的氣氛當是會輕松一些,岳父想要安排什么事情,也更為簡單。
拿陣前的陳灝、張定崖沒有辦法,難道還拿遠居后方的顧延章沒有辦法嗎?
又不是貶,而是給他連升幾級。
這般四兩撥千斤的辦法,只要稍微同岳父提一句,他應當馬上就能知道其中的好處——借力使力,也算是給朝中看一看范黨實力猶存,也不算動靜太大,不至于引得楊黨的強烈反擊。
或許岳父其實早已心中有數,只是沒有說出來而已。
不過無論如何,自家提出這一個建議,也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雖說是翁婿,可也要常常叫長輩知道自家是有本事的,也要在對方面前常常露面,不然岳父日理萬機,身邊又時時圍著那樣多的簇擁,遇上什么好處,若是一時半會想不起來自己,那就是在是太可惜了。
至于天子那邊。
雖然眼下看起來,那顧延章頗得天子看重,可只要人被打發得遠遠的,再多的器重,也會被消磨光的罷?
等到明歲,又有一榜新科進士出來,新人勝舊人,天子又哪里還記得在南邊轉來轉去的顧延章。
即便記得,有了岳父大人在后頭壓著,只要名正言順,只要理由得當,讓人認定那一處只有顧延章最適合,離了他,誰也做不得那樣好,屆時便是天子,也奈何不了罷!
短短片刻功夫,楊義府已經把明日該如何同范堯臣說話,又該如何讓對方不覺得自己是在構陷往日友人,全數都想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