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錄司的人到的時候,智信大和尚正在向信眾講經。
想要在大相國寺掛單并不難,可若是想要像智信大和尚這般,無論人在不在京城,都能在寺中長期有自己獨立的禪房,還能把自己隨身的小沙彌都單獨安置下來,就沒有那樣簡單了。
寺廟也是講“規矩”的。
作為京城最大的寺廟,常住的僧人都有上千,更毋論那流水般的云游僧人,是以此地縱然有禪房上千間,大殿數十座,也是一般的供不應求。
如何決定入住的人選呢?
除卻講求先來后到,也一般的講求僧人的“地位”。
智信大和尚雖然并沒能得一件紫色袈裟,但他在京城信眾甚多,名氣甚大,尤其幾年前靠著相面之術闖開了一道名頭之后,更是引得人人注目。
傳言便是在五年前,智信大和尚為京城中的一名婦人相過面,說其子有“登科甲之喜”,果然沒過一年,那婦人的兒子便高中了一甲進士,一時京城之中傳為美談。
其后,智信大和尚又接連為不少人相過面,僅靠其人面相、手相、脈象,再佐以卜卦,便能知人貴賤、禍福、休咎,尤其善相婦人面,說起其人過往分毫不差,又說對了好幾個女子的婚姻之事。
靠著這一手,不過數年功夫,智信大和尚便在京城名聲大振,甚至在某些時候,某些特定的人群里頭,威望還強過了身披紫裟、多建功勛的智緣上師。
說一句大實話,有智信大和尚在大相國寺里頭坐著,聞名而來的信徒都要多上不少,香油、香火錢更是源源不絕,有了這樣的搖錢樹,寺廟里的知客,又怎么可能不供著他?
近一兩年,智信大和尚已經不常出來給人相面,可講經的時候卻是不少,每每開壇講經,便能吸引一大批人過來聽法。
今日亦是如此。
眼下正當申時,大殿中已是坐得滿滿的,一人得一個蒲團,擠坐于地上,而殿外更是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信眾,別說門了,連窗都關不上。
大相國寺出動了數十個行者來維持此地秩序,唯恐一個不小心,便要出現踩踏。
就在大殿正中,一方矮桌擺在高臺之上,桌面陳著清茶、香爐,并幾枝早荷。
同在臺上的,還有身披赤色袈裟的智信大和尚,他早已沐浴更衣,跣足坐于經壇,正放慢語速講著經文。
此時說的是地藏王菩薩的故事。
“大菩薩能生義、攝義、藏義、持義、依義、堅牢不動義,總此七義,菩提妙心,堅如磐石,不可破壞,其安忍不動猶如大地,靜慮深密猶如秘藏…大菩薩曾發愿,眾生度進,方證菩提;地獄未空,誓不成佛…”
智信大和尚的聲音如同空谷擊石,自丹田而出,看著毫不費力的模樣,卻是比起尋常人高聲說話還要傳得遠,仿佛自帶著回音一般,便似佛語,教殿中人人都仰頭聽著,如癡如醉。
檀香燃出的白煙從香爐的孔洞中裊裊升起,把他那一張相貌堂堂,原本只有兩分佛容的臉,都襯出了五分佛意。
說了小半個時辰的經文,智信便告一段落,留著時間給人來提問。
有人便舉手站起來道:“上師,我原是在田間種菜的,如今年歲大了,日日夜夜腰、腿如同有無數蟲蟻在啃食一般,可我一年也難得吃一回葷腥,反倒是那隔壁的長大,年輕時家中有錢,日日吃肉,如今比我還要大三歲,卻從無我這等病事,不知是個什么道理?”
那智信大和尚便道:“你且上前來。”
那人便走上前去。
智信大和尚仔細看了他的面相一回,又看了他的手相,道:“你只知你此生少葷少腥,卻不知你前生乃是一個屠戶,殺羊宰驢不算,還總在生靈死前極盡折磨之能,一啄一飲、莫非前定,你前生害的生靈怨力,此生便糾纏于你,才使你今生窮困不堪。”
他一低頭,看著那人的袖口、腰間都沾著鍋底灰,又見那人眼睛通紅,講話時一股的燥熱之氣,牙齒黃而稀疏,舌頭上厚厚的白苔,人站得近了,還聞得有一陣若隱若現的藥味,便又道,“你此生無妻子子嗣,正是因果前定!”
一時那人驚訝不已,道:“上師怎知我無妻子子嗣!”又道,“果然上師佛法無匹,知過去未來!”
又羞愧道:“小人此生定當好生行善,莫叫下輩子再如同今世一般!”
便退得下去。
登時殿中一陣鼓噪,人人交頭接耳,看向臺上的眼神都盡是佩服之色。
智信見得眾人言語表情,心中甚是得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又道:“貧僧此番開壇講經,便是不忍見你等沉淪于世,造下孽業而不自知。”
殿中人人聽得甚是感激,口念佛陀不停。
智信大和尚見場中氣氛十分合適,正是時候,便又開口道:“多年前我曾去北地講經,蠻人奉我為上賓,我在時好歹壓著,勉力叫他們安安分分,可當我走后,北蠻卻是惡心又起,竟屠延州城,此等惡魑,終被斬殺,便是其惡太甚,當即便報之果!”
又嘆道:“可惜當時我急于回京,未能免此一場禍事!”
十分后悔的模樣。
離得近的一個穿著棕黃色緞松竹梅圖錦裙,一看便是個富商婦模樣的人便道:“上師慈悲心腸!若是當時上師尚在延州,便能教邊境少有戰亂,可惜陰差陽錯,莫不然,上師早已紫裟加身!”
一時人人附和,你夸一句“上師不畏艱難”,我夸一句“上師大慈悲心”,他說一句“正是佛家舍身喂獅之意,乃是大功大德”。
智信簡直聽得飄飄然,然而面上卻猶露謙遜之色,正要說兩句話,不想門口突然一陣騷動,不多時,幾名官差打扮的人便從外頭走了進來。
大相國寺的兩名行者在前頭帶著開道,到得智信面前,連忙道:“智信上師,此乃僧錄司的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