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芮話一出口,又是一副明顯動了真火的樣子,殿中終于稍微安靜了一些。
他剛剛松了口氣,便要令朝臣無事退朝。
然而天子的話,未必能人人都解讀其中真意,抑或是知道了,卻又不愿意聽而從之。
鄭時修只聽得自己身旁一人大聲道:“臣有本奏!”
“參知政事范堯臣,知情不報,隱瞞圣聽,致使撫州、吉州數州災民遍野,無處可去,堵塞于道,惶惶無依…”
便如同方才鄭霖彈劾楊奎一般,此時,監察御史彈劾起了范堯臣。
趙芮只恨不得把這群人的舌頭都給拔了。
長著腦子,凈不干正事!長著舌頭,全不說人話!
平日里頭兩派黨爭,平日里頭御史、臺諫官彈劾宰執那也就罷了,也不看這是什么時候!
如今兩府中的重臣,孫相公年老力衰,楊奎也告病不朝,黃昭亮初回朝中,正是青黃不接,他當真無意要辦范堯臣,更是暫且無心去追究楊奎從前在延州的事情。
把范堯臣貶黜出京了,南邊的蝗旱之災便會好起來嗎?災民便有人撫濟了嗎?
并不會!
不僅不會,范堯臣再如何,也是個能臣,其人治政之才無可指摘,當真把他遣走了,再去哪里挑一個人來頂替這個參知政事的位置?
范堯臣在任之時,好歹還會想法子去安撫災民,畢竟自家惹出的爛攤子,無論如何,他都會想方設法去收拾起來。
可要是換了一個人上臺,想來第一件事,就是把責任往前頭推。
有了現成的人選背黑鍋,有了現成的人選做襯托,前任越爛,越顯出自己的好,災民死活,哪里還有人管?
趙芮在位數十年,這些個重臣的心思,可謂是看得清清楚楚。
個個攻訐政敵不遺余力,當真出了事,口頭說為了蒼生百姓,可只要能把對方扳倒下臺,什么社稷,什么百姓,全是置于一旁的。
隨著階下言官一個接著一個地站出班來,就在趙芮快要受不了的時候,立在前列的范堯臣終于實在是再無法保持緘默,他忍不住發聲道:“建州、漳州、寧波等處情況,猶未可知,不可輕言決斷。”
范堯臣不說話還好,一說話,便似捅了螞蜂窩一般。
“敢問范參政,撫州、吉州兩地,除卻留于州中之民,尚有數萬災民,北邊蝗旱更重,并無撫恤之能,一路往南,除卻建州、漳州、寧波等地,還有哪一個州城能一力安置下這許多人?!”
“范參政其時身居相位,說建州等處情況猶未可知,豈不是尸位素餐?!”
“若說撫、吉二州謊報災情,政事堂不核而信,也是范參政玩忽職守!”
“敢問范參政,既是不可決斷,那數萬流民究竟何在!?想到萬千黎民衣衫襤褸、啃草挖木,易子相食,你豈能安坐于朝?!”
范堯臣聽得牙齒都要恨得癢癢了。
他也想知道!
他比誰都想知道!
可他范堯臣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千里之外的情況,一般要從外任州官的奏章中才能得知!
天子好歹還有皇城司,還有走馬承受可以通風報信,如今連天子都不知道情況如何,他一個朝臣,又該如何得知?
這一場五日常朝之上,范堯臣被罵得狗血淋頭,楊奎也被潑了一身污水,鬧得最后,幾乎是趙芮強行喝止了,才勉強把局面壓制下來。
明明是禮節性的朝會,足足鬧到了子時一刻才結束。
趙芮拂袖回了崇政殿,灌了飽飽大半壺水,才把心中的怒氣壓下。
“朱保石呢!去宣他進來!”
趁著兩府官員還未跟著進殿,他喝道。
朱保石很快滾了進來。
“建州、漳州等處還未有信回來嗎?!這幾處離得遠就算了,撫、吉二州離得近,為何也還未有消息傳回來?!”
不需要殿上反反復復提醒,他也知道災民數萬,餓殍遍野。
吉州慣來民風兇悍,他一直便擔心若是有一個不好,那一處要鬧出民亂來。
如今大晉已是禁不住半點折騰了。
方才在殿中他壓著朝臣,可心中又怎么可能沒有惱火。
究竟是誰在騙人?究竟那等流民跑到哪里去了?!
那可是數萬人,來京城,都能把金水池給填平了,哪怕是全死了,也該有尸首留下來!
按如今知道的,建州、漳州、寧波、紹興等處一共加起來,頂著嗓子眼算,最多也就一萬出頭的人,其他災民跑到哪里去了?
趙芮牙齦仿佛已是腫了起來,眼睛里頭冒著熱火氣,心跳得砰砰的,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朱保石跪在地上,實在是不敢說話,然而他壯了半日膽子,還是只得道:“幾處地方走的都是急腳替,想來多則兩三日,便能有消息回來了。”
他見趙芮面色難看,急忙道:“陛下,如今建州等處暫未有信回來,不若翻一翻從前諸州進呈的折子,撫州、吉州西邊挨得近的有潭州、洪州、鼎州,還有贛州,雖然遠一些,可卻是在南邊,乃是去建州的必經之地,流民打這幾處過,人這般多,無論是要錢,還是要糧,無論怎的,也會在折子里頭提上一二句罷?說不得能找出什么線索來。”
趙芮閉著眼睛回了回神,轉頭對身后的人道:“鄭萊。”
鄭萊應聲上前。
“去問一問政事堂,撫州、吉州左近的州縣,近一二月間有無什么要事奏上。”
各州進呈的折子,都是由政事堂先行審辦之后,再轉入崇政殿。
最近災情、亂事太多,難免重要的事情先辦,不重要的事情后辦,又因朝中吵成一團,趙芮根本無心去理會那等無事州縣的奏章,經得鄭萊這般提醒,他才慢慢想起來,好似當真有挺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贛州、鼎州等處的折子了。
鄭萊領命而去。
朱保石跪在地上,半晌不敢動。
趙芮卻是早已忘了面前還跪了一個人,心中還想著朝中這兩黨該如何權衡,外頭儀門官已是走了進來。
“陛下,諸位官人已是到了殿外,可否宣見?”
朝會之后,兩府重臣崇政殿議事,乃是慣例。
趙芮幾乎馬上就道:“宣。”
他話剛落音,另一個儀門官卻也匆匆走了進來,跪在地上,道:“陛下,去往贛州的許都知回來了,說是有流民之情,待要請報。”
(www.shangshu.cc/90/905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