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宴后,新科進士們的授官很快公布了出來。
如果說其余諸人不過依循故事,那這一科中,有兩個人的授官則是叫人咋舌不已。
一個是榜眼鄭時修,越過狀元,直接被天子欽點進了秘書省。
另一個則是排在三甲的楊義府。
其人雖然排名并不太高,卻也沒有很低。以他的甲次,以他的后面站著的范堯臣,雖然去不了上縣,可也不至于淪落到襄州那個才地動了的鬼地方。
便是排在末等的進士們,提起襄州,也要大皺其眉,覺得比起只要是人都不愿意去的廣南西路,這一處也只好上一丁點而已。
雖然沒有厲瘴,沒有毒蟲蛇蟻,可地動之后瘟疫常行,有流民、暴民,還常伴有數年的氣候異常,也許會得朝中減免賦稅,可比起要應對的各項事務,也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況且按著以前的慣例,地動之后原處再來一兩回小地動,死傷上一波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然則這畢竟是士林之中的嘲笑與議論,在官宦之家,卻不少人覺得楊義府結了一樁好親。
錢邁便是一個。
他到底拗不過老妻,也不想臨老了還叫兒子記恨上,幫著錢大郎謀了大名府轄下一個中縣主簿的職位,過了六月,便要走馬上任。
這一陣子,他時時都把大兒子拘在身邊,拿朝中諸事并許多縣衙理事的情況一一同他分說。
這一日談到新科進士們的授官,錢大郎忍不住點評道:“楊義府也是倒了大霉,本以為婿了范大參,至少能些微助力,不想殿試排名被降——這也罷了,如今連個授官,也被岳父為著避嫌,取到了襄州,當真是時運不濟,畫虎類犬。”
錢邁瞥了一眼錢大郎,把心中的悲哀與怒氣壓下,忍不住嘆息了一回。
算了,都是自家的兒子,好好歹歹,是龍是豬,都得顧了。
錢大郎說得興起,并沒有看老父的臉色,而是繼續道:“倒是不曾想,范大參肚量不錯,顧延章那般當著百官進士的面得罪了他,竟全沒有放在心上,這一回判的上州叫人半點詬病也沒法說,比起從前幾屆的狀元授官,還要好上三…”
“你還是莫要說話了!”
錢邁再忍不住,打斷了兒子的滔滔不絕。
錢大郎最后幾個字堵在嗓子眼,心中甚是委屈,卻是又不敢違背,只得住了嘴。
錢邁看著兒子的表情,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你也是要出去做官的人了,跟在為父身邊這樣多年,怎的一點眼力都沒有?!”
他嘆道:“只要有些能耐的人,都不會取笑義府的差遣比不過那顧延章…”
“大人何故如此言論!”錢大郎在父親瞪視的眼神下,降低了音量,卻還是不禁問道,“上州與下縣,災地與富庶之地,傻子也知道哪一處好啊!”
在他口中連“傻子”都不如的錢邁冷嗤著搖了搖頭,到底還是耐著性子教導兒子道:“你現下回去翻一翻,江南西路那個鬼地方,自先皇到如今,初授官被放在那一處的,究竟出了幾個大官。”又道,“翻完再來同我說話!”
錢邁是清鳴掌院,名下的弟子每一屆都有中舉,又兼他有心收集,相關檔案真個不少,家中《同年小錄》就擺了高高一架子。
錢大郎被父親壓著,不得已花了兩天功夫把那許多檔案都翻完了。
他驚訝地發現,江南西路當真個是中了邪了一般,不僅贛州,便是撫州、徽州等地,百來年中,首官被發配過去的,后續竟都籍籍無名,沒一個冒過頭。
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回來同錢邁回話。
錢邁感慨道:“莫說是初授官在那幾個州縣,便是三轉、四轉被排了過去,熬資歷都要多少三五年…”
“要升官,少不得就要立功,贛州、撫州那等地方,清凈無事,連強盜都沒處抓,生齒、治事、勸課、養葬,哪一項你能做得出彩?少不得歲考也就寡淡無味,一張歲考的印紙批書都寫不滿。”
他耐著性子一一教著自家兒子,道:“神仙想要立功,也得有事情給他做,才立得出來,沒得動亂,如何治亂,沒得大旱,如何治旱,沒得流民,如何治民?這等去處,不特意提起來,怕是天子二三十年都想不到的,進了去,便似掉進了深井,除了‘撲通’一聲,連個水花都看不到。”
“倒是襄州那谷城縣…”他半瞇起眼睛,忽的問道,“你去翻了舊年災地任職官吏的升遷沒?”
錢大郎一愣,嚅嚅地道:“大人不是只著我去看贛州舊事…”
錢邁忍不住數落兒子道:“我叫你去翻贛州的舊事,你就只去翻贛州舊事?!事事要人提點,將來做官怎的辦?!同你在說楊義府顧延章,你去翻了贛州,就不曉得把災地的升遷任免都翻一翻嗎?!”
錢大郎低著頭,不再說話,心中卻是極為無奈。
分派什么事情,也不一口氣說完,偏要說一半,藏一半,回頭還要來罵人,自家怎的就攤上了這樣一個爹!
而錢邁卻更是又憂又憤。
怎的就攤上了這樣一個兒子!凡事不知舉一反三便罷了,得了指點,卻連反省都不會,只一味目光淺薄,這樣下去,自家當真得給他配上十個八個得力的幕僚,才敢讓他一個人出去做個小主簿!
他再懶得跟錢大郎費事,只把內底攤開來了說話,道:“襄州那一處確是才遭了地動,可義府任官的谷城縣,遭災并不嚴重,當地有碼頭,農田并不少,聽說前兩年還起過水患,前幾任都因治事得力,考功上等,三年兩轉走了…這一處地方,只要有得幾個好用的幕僚,自家好生整治一番,還有舜夫在后頭站著,不用兩年,最多一年半載,便能出頭了…”
他感慨道:“義府攤上了個好岳丈…我前幾日聽說,舜夫將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老仆都給了這個女婿,還幫著招了好幾個幕僚。”
“倒是那顧五…”錢邁嘆一口氣,“平白得罪了舜夫,倒是可惜了,以他之能,本不該被埋沒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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