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錢厚齋的風流事,顧延章不好裝傻,只得慢慢地點了點頭。
錢邁在京城,為著一個歌樓的魁首,得罪了權貴,致使前程盡斷,被壓在集賢殿苦哈哈地修了不曉得多少年的書,最后因見全無出頭之日,只能告老。
這事情雖然大家面上不說,可私下里,許多人都傳過。
顧延章乃是柳伯山的親傳弟子,當真論起來,還能跟錢邁扯上師兄師弟的關系,若要說不知道,著實有些牽強。
楊義府又道:“那你可是知道,從前為著厚齋先生這一樁事,多少人被卷下了水,后來流放的流放,貶官的貶官,十個里頭有八個不是病死在外頭,就是瘐死在獄中,偏只有先生一個人能安安穩穩地在集賢院修書,這是為甚?”
他復又把茶杯端了起來,也不喝,只托在手上,徐徐地道:“錢家乃是大族,朝中雖然不起眼,到底也有幾條枝脈,又兼先生的妻族那一面…師娘那邊,可是結結實實有一位做了十余年宰相的父親在…”
“當年先生便是科考得了孫相公青眼,被招做了婿,因有孫相公在后頭幫忙,哪怕得罪的是三大王,哪怕其余為他出頭的人都被非死即殘,他也好端端的…”楊義府提起杯蓋,輕輕刮著茶水上頭的浮沫與碎茶葉,“如果不是孫相公退得太早,人走茶涼,人又離得遠,足在洛陽那一處,等知道消息,想要過來援救,已是來不及了,再陛下覺得三大王自請出宮做得甚是妥帖,多給了他幾分面子,還不知道那一樁風流場中的事情會有什么結果…”
當今天子兒子只有一個,兄弟倒是不少,除卻已經去了封地的跛腳長兄,還有三個弟弟,楊義府口中的三大王,指的便是行三的濟王趙颙。
“延章,你這般聰明,不用我說,也該知曉有一個得力的岳家,將來能省多少力氣。”楊義府話里有話,說完這一句,將杯子湊到嘴邊,輕輕呷了一口茶,“我提前得了消息,便來通福你一聲,這一回瞧中你的,旁的雖然也有許多厲害人物,可當中兩位,卻是不得不與你提一提——有一位相公,也姓孫,還有一位大參,與我甚有淵源…”
他雖然沒有把話捅破,可也幾乎等于把牌都亮明了。
朝中的相公不止一個,可姓孫的,只有如今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昭文館大學士,孫密。
亦即當今首相。
這一位功勛甚偉,卻并未有戀棧不去,貪慕權勢之意,近來更是連著請辭告老了好幾年,當今圣上都未有準許,只把他放在首相的位置上,哪怕他平日里不怎的干活了,也要用其人占著地方,免得上來一位不好相與的。
而楊義府口中的那一位“大參”,又與他甚有淵源,不用言明,便也叫人知道指的乃是范堯臣了。
“延章,孫相公那一邊,可是未有親生子,只過繼了一個兒子,當真是他親生的,只有一個晚年才得的女兒。”楊義府慢慢地道,“今次,便是為他這個獨女相中的你。”
楊義府一面說,一面看著顧延章的表情。
這一個商戶子,會怎的選呢?
會選孫密的獨女,還是選范堯臣的女兒?
他面上神情不變,心中卻是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嫉妒。
怎的這家伙運氣這般好!
怎的孫相公與自家岳丈這般草率!
僅僅是看了看文章,又在殿上見過一回,都未曾好好考校過本人,也未曾驗過人品,便一個兩個想要把這商家子招為女婿,難道不怕遇上白眼狼嗎?!
當初岳丈相看自己,可是問了又問,訪了又訪,快把自家祖宗十八代都給翻了出來,看了自己許多文章不說,又考校了無數回,到得最后,還要抓著厚齋先生追問了許久,才把這親事定下來。
怎的到了顧延章身上,就不需要了?
楊義府想著想著,不由自主便套在了自己身上。
如果是自家…當真難選…
孫相公雖然近些年動靜不大,也不似自家岳丈那般黨羽眾多,可從前人望畢竟還在,況且又只有一個女兒,想要提攜女婿,從前的人脈,當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起岳丈這一邊,女兒也多,兒子也多,總歸看顧不過來。
但是他眼見就要引退,人一走,茶就涼,年紀也大了,等到百年之后,從前的勛望,又還能用到多少?
楊義府還在糾結地選著,卻見對面顧延章微微一笑,道:“楊兄,我已是有家室了。”
自兩人此次相見,這一句話,顧延章統共說了三遍,每一遍的意思都有微妙的不同。
而最后這一遍,語調堅決得幾近強硬,已經是沒有任何余地的拒絕了。
楊義府面上一怔,心中卻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又是慶幸,又是輕蔑。
太好了。
他特意跑這一趟,就是怕顧延章毫無防備之下,禁不住誘惑,最后成了自家的連襟。
一個是狀元,一個是二甲,岳丈會把更多的精力投注在誰人身上,不問而知。
孫相公那一邊,只有些風言風語,暫時不確切會不會出手,一半是真,一半卻是自己特意拿出來做誘餌的,可自家岳丈這一邊,如果顧延章肯依附,他當是決計不會拒絕。
到底是商戶出身,又沒老人帶著,沒甚見識,才這般蠢,守著一個半點沒用的妻族,活該將來被人甩在身后…
楊義府眼中的嘲笑一閃而過,面上卻是不顯,頓了一頓,微微頷首,道:“也好…”
顧延章站起身來,對著楊義府行了一個大禮,道:“楊兄,多謝你特來同我說一聲,也叫我有了個準備。”
楊義府連忙起身扶了他,道:“這話怎說!我不過順手而為,當不得你這般禮!”
兩人推讓了一回,楊義府便順勢把自家方才拋下去的那勾子撈上來,做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嘆道:“延章,你這般行事,實在是也有明智之處。凡事有雙刃,有好處的事情,也自有它的壞處。”
他頓一頓,又道:“我曉得你性子可靠,并不會亂傳,是以有些話,也只能同你說了…人人都羨慕我成了范大參的女婿,可自結了這一樁親事,當真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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