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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大悟

  顧延章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他將那匕首隨手扔在一旁的桌子上,看了一眼顧思耘,問道:“你本來此,是欲要找我報仇?”

  顧思耘左手捂著右手腕,痛得眼淚鼻涕齊流,聽他這般問,哪里敢回話,孬得連連搖頭。

  找人尋仇,那匕首都不曉得先出鞘,怕是自己把頭頸洗干凈了,伸到他面前,再借他十個膽子,這蠢蛋都不敢下刀。

  顧延章設計殺了顧平忠,心中半點都沒有妨礙,可對著這一個蠢蠢憨憨的顧思耘,卻莫名的有些感慨。

  雖說父債子償,天經地義,可按這人這蠢笨的性子,想來也沒個機會做什么壞事。

  父母俱亡、六親不在,如今被衙門盯上了,少不得滿門產業身家,都要入了大小官吏之手,也不曉得過兩天,他還有沒有機會穿這一身錦袍。

  生做顧平忠的兒子,從前享了福,如今回吐出來,再有道理不過了。

  顧延章并不同情他,卻是有些覺得可惜。

  “十三哥就要二十了罷?”他想了想,問道。

  顧思耘緩過了那一陣痛,才松了口氣,卻是從鼻孔里吹出一個鼻涕泡,愣愣地點了點頭。

  “你可知‘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著春秋’,出自何文?”

  顧思耘張大了嘴,半日說不出話來。

  “你可知今有雉兔同籠,上有三十五頭,下有九十四足,雉兔各幾何?”

  顧思耘眼睛里滿是茫然。

  顧延章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

  這人…說他不學無術,還是給面子了。文不成,武不就,又蠢成這樣,出去做買賣,都要被人生吞活剝了。

  那精明狡詐的顧平忠,是怎的生養出這樣一個兒子。

  “母、兄皆死于北蠻之手,你盡皆不管,只管一個死有余辜、被百姓唾罵的爹嗎?”

  顧延章冷冷地問道。

  顧思耘呆立在原地。

  “如今你家一門在延州城內早已身敗名裂,想要翻身,幾無可能,你這是認了命,想要給家中再添一條罪狀么?”

  顧思耘持刀上門行兇,如果被他扭送衙門,少說也要進大牢走一遭,隆冬之季,沒有人幫著上下打點,等他爬得出來,估計命也快沒了,到時候顧平忠被栽一個畏罪自盡,顧思耘得一個報復行兇,州中一傳,想也知道街頭巷尾會如何議論。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奸人父生個惡人子,果然是一門奸惡。

  顧思耘此番上門,全憑一股沖動,衙中差役在他家中封財抄物,把他這一個主人家攆在一旁,從來拿主意的老爹死狀可怖,而能依靠的叔叔而今也早入了大牢,只待擇日推去街口斬首示眾。

  乍逢此變,他本就六神無主,魂不守舍,卻聽得一旁的差役說什么“那顧清巒的兒子好手段,輕輕松松便將這一戶滅了門”云云,也無暇分辨,只血一沖頭,乘人不備,隨手抓起一柄匕首,便直奔此處而來。

  他已是一日一夜未曾飲食,聽得顧延章一番話,只覺得腦子里亂糟糟的,肚子里還空蕩蕩的,只喃喃道:“左右都活不下去了…”

  顧思耘旁的不行,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他知道自己不聰明,也從未想過有什么出息,只想著躲在老爹身下做個二世祖享個福,混個一生衣食無憂便盡夠了,誰知遇上這般事,哪里還能有什么主意。

  等衙門把家中翻一回,也不曉得湊不湊得夠他們要的數,說不得,所有產業、現銀都要充公。自己屆時連飯都吃不起了,還哪有什么力氣去管顧名聲、罪狀?

  顧延章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對著外邊喊了一聲松香。

  松香應聲而入。

  “去取三吊錢來。”

  片刻之后,松香果然捧著三吊錢回來了。

  顧延章道:“你有手有腳,若是餓死了,也是活該。我若是你,既無一技之長,此時便投往軍中而去,你叔父縱火,惡貫滿盈,你想要下場科考已是無望,不若從戎殺敵,便是無法得功,好歹也算給父叔贖罪,母兄復仇了。”

  一面說著,一面把銅錢擱到一旁的桌面上,冷冷地又道了一聲:“同族之義,這三吊錢管你溫飽,再有后續,你好自為之罷。”

  語畢,也不再多做理會,徑直走了。

  顧延章一走,屋內便再無旁人,顧思耘腳一軟,登時跌坐在地上。

  匕首就平臥在一旁的桌面上,他此時拿將起來,沖出去,還能再同那顧五拼一回命,可想到方才對方所說,他卻是連動彈的勇氣都沒有。

  被人罵自家爹“死有余辜”,顧思耘想要反駁,卻又無從駁起。

  當真是冤枉的嗎?

  他連理直氣壯地回罵都做不到。

  因為他也不知道究竟父叔二人會不會去做那等謀財害命之事。

  即便是他,聽到那等消息之后,心中竟也是傾向于相信多過不信。

  顧思耘癱坐在地上。

  這是客棧的偏廳,并沒有燒地龍,雖然隔著一層錦袍,地板的冰寒之意依舊漸漸蔓延到了他的腿腳、肚腹、周身。

  幾日之前,他還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喝著冬日飲子,臥在貴妃榻上,腰間搭著細軟的衾被,享受著美婢的伺候。

  可就在頃刻之間,便似是老天爺跟他開了個玩笑,一覺起來,他變成了個身無分文的真正的孤兒,而曾經奢侈華美的家中如今已是被抄得亂七八糟,自己更是馬上便要片瓦皆無。

  顧思耘想一回將來,想一回過去,只覺悲從中來,他抱著頭慟哭了半日,扶著一旁的椅子站起身來,看著桌上擺的幾樣東西,伸出手去,拿了兩吊銅錢,把匕首并另外一吊錢仍舊留下,只跌跌撞撞地出門而去。

  他拿了銅錢,也不回家,抹一把眼淚,自去附近縣中投了軍,后來歸到鎮戎軍中,果然把前塵全忘,只一心上陣賣力殺敵,借著戰功,雖未有高官厚祿,卻全靠血汗吃踏實飯。

  又過了幾年,娶妻生子,此后余生皆是守在邊關,偶然間聽得朝野間大事小事,便是再聽到那一個熟悉的名字,不過一笑,便也隨風而去了。此事提過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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