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這許志戎在此處生出許多事端,季清菱同顧延章回了家,才吃過飯,便見對方進了書房,攤開一張極大的紙,在上頭做起畫來。
他縱橫勾勒,上彎下回,不多時便運筆將一張紙填滿了墨色線條,又換了一只小筆,沾了朱砂色,在上頭開始寫起字來。
季清菱并不打擾,只在一旁替他磨墨按紙,看了好一會,才瞧出原來這乃是一副西北地圖。
顧延章速度極快,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張簡單的地圖便有了模樣,季清菱細細觀摩,一面看,一面記,又與腦子里的許多記憶一一對應。
原身只是個閨閣少女,可季清菱前一世跟著季父進學,對歷史上那一位“顧延章”儕身樞密院的功勞頗下過一番功夫研究,也對當年那一場重創北蠻的戰役甚為了解,此時看著顧延章真人畫出來的地圖,倒也沒有太吃力。
顧延章甚是專注,等到整張圖大致成形,已經接近子時,他這才醒過來似的,又見季清菱站在一旁看著地圖不眨眼,忙放下筆,道:“有甚好看的,怎的這么晚了也不去睡?小心明日又要喊困。”
季清菱低頭看那圖,頭也不抬,低聲道:“我陪五哥畫圖…”
顧延章聽得她這一句話,想到季家、顧家兩府從前過的都是何等和美的日子,季清菱有父母兄長寵愛,自己在家更是簡直活脫脫一個小霸王。只因延州戰事,全數家破人亡,僅剩兩個稚子在這他鄉遠處踽踽獨行,掙扎存活。他鼻頭一酸,眼淚差點都要涌出來,好容易強忍住淚意,把頭轉到一邊,半日才道:“不早了,也該睡了。”
季清菱心中也甚是難過,她雖不是原本的季清菱,可原身記憶她皆已繼承,說是那一個季清菱,也并無差錯。回憶起這具身體幼時家中趣事,又想起自己前世受盡家中疼愛的日子,十分郁郁。她忍了一會,見兩人之間氣氛低沉,便將思緒壓下,揚起一個笑臉,道:“五哥地圖畫得好生厲害,比起我爹房中的,竟也看不出什么不同。”
顧延章哪里看不出來她是在強顏歡笑,逗自己說話,他心中一哂,暗諷自己連個小姑娘也比不上,倒要人家來哄,忙收拾心情,道:“我家中仗著延州城做買賣,若是不知道些周邊情況,錢還怎么掙?”
季清菱指著其中一處地方,問道:“顧五哥,當日蠻子便是從興慶府一路潛行,等過了夏州,這才扯起旗號,開始扣關的嗎?”
顧延章面色有些恍惚,不知道想到了些什么,半晌才“嗯”了一聲,指著才繪好個雛形地圖道:“夏州到延州,馬不停蹄,也要十多天路程,保安軍沿途都有斥候,不知怎的,竟一點消息都沒有探到,數萬鐵騎就這樣兵臨城下…本來照著延州兵力,即便死守,也能撐上三五個月,挺到靈州救援一點也不難,可才過了半旬,也不知生了什么事,竟然有人給蠻子打開了延州城的西門…”
季家住在東門,蠻子一入城,眼見勢頭不好,便有官軍打開東門,掩護著百姓棄城逃難,季母帶著季清菱等了又等,只等來了丈夫與兒子俱已陣亡的噩耗,倉促間只能攜些細軟出逃。幸而蠻子并沒有追擊的意思——能攻入延州城,已是如同蝗蟲過境一般,根本沒辦法組織起兵力追擊。也正是憑著這個,兩個婦孺才能一路逃了出來。
而顧家則是更慘,他家富貴,建在州城中心,是整個延州城最為繁華的地段,蠻子一入城,首先就沖著那個地方去。顧家養著家丁、私兵,又有顧延章的父親同幾個哥哥拼死在前頭攔著,才把他從隱蔽處送了出去。
顧延章眼睜睜看著家中起火,死活要回去救人,被個老仆在頸項處一掌拍暈,駝于后背,就這般逃出了城。
“依舊例,去歲年末本該鎮戎軍輪防,不知怎的,竟換成了保安軍。”顧延章指著桌上的某條路線,道,“蠻子號稱三萬大軍,即便打個對折,也有一萬,這么多人,無論打哪一處過來,除非瞎子都能看到。臨洮關有鎮戎軍守著,他們插了翅膀也不可能從這一條走,那只有東邊的順口才能過來,可順口也駐扎著數千軍士,而且沿途都是官道,難道那些驛卒竟一個都跑不掉,連送個信也不能?”
顧延章連聲發問,似乎是在問季清菱,又似乎是在問自己。
延州城破,實在是一件太詭異的事情。哪怕只有一萬北蠻,想要行軍,都是鋪天蓋地、烏壓壓的一片,怎么可能繞過那么多沿途的戍兵,毫無聲息地便將延州城圍困起來?
季清菱想了想,道:“顧五哥,若是今日那幾個鏢師沒有騙人,楊平章不日便要去往靈州,準備收復延州了,這仗還有得打,聽說臨洮關、順口均已淪陷,將來想要收回,卻不是那樣簡單的事情。咱們原不是說好,等延州收復,便要回家考入州學嗎?將來咱們入了州學,得中進士,再自請回延州入軍,豈不比現在苦思苦想來得有用?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切莫要因小失大…”
顧延章點了點頭,道:“我只是一時想岔了,你莫要理我,待我睡一覺便好。”
經此一回,季清菱在旁看著,發現顧延章不但比起往日更要發奮讀書,日間也花了一倍時間在習武上,往往卯時不到便要起身,待到晨時才回來。他飯量漸大,身高也長得極快,整個人比起從前更多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勁”在里頭。
季清菱看在眼里,雖說明知這是一樁好的變化,也是顧延章從少年轉為青年的必由之路,可不知為何,竟覺得心中甚是酸慰。她不好干預,也無法干預,只能想些辦法幫幫忙,譬如整理整理延州地理宗卷,北蠻當中各類部落分布、風俗等等,又將各類經書的重點分門別類謄列了,以供這顧五哥翻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