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記的米鋪一下子空閑下來。幾個閑下來的伙計無精打采地搬了條長凳坐在門鋪邊,雪已經停了,風卻不小,太原地處邊陲,天氣惡劣起來連眼睛都難以睜開。
原本幾萬人入城,米鋪的生意應當不會差才是,可是誰知,這第二日清早剛剛開張,居然一個人影都看不到,一個伙計出門去打聽,才知道原來城中各處都設了粥棚,每天兩頓,雖然當不得飽,可是相較這米鋪的天價米來說,但凡不是大富之家,寧愿去領頓粥來充饑,也不愿來買米了。
“這樣下去可怎生得了?”伙計已經開始抱怨開了,沒了生意,就是坐吃山空,等到水路暢通了,汴京的糧食運了過來,鄭記米鋪豈不是要虧個底朝天?他們這些做伙計的,只怕日子也不好過了。
幾個人相互抱怨了幾句,簾子掀開,掌柜走出來,怒喝道:“都坐在這里做什么?不用做事嗎?”
“二掌柜…”一個伙計嘻嘻笑道:“眼下這光景,哪里有什么活可以干?這糧價是不是該降一降了?再不降,只怕到了明天連一個買米的都不會有了。”
二掌柜陰沉著臉,看了這外頭門可羅雀的蕭索樣子,心里也不禁在想,是不是該和老爺商量一下,米價吊得這么高,這么多米囤在這里,等到開春朝廷平抑糧價的時候,可就悔之不及了。不過這些話他當然不會對伙計們說,只是冷哼一聲道:“你們做你們的事去,實在沒事,就去貨棧把米都過過稱,不要閑著,平時把你們養得肥頭大耳的,還想偷懶嗎?”
幾個伙計聽了二掌柜的話,也不敢分辨,立即搬了長條凳回去,灰溜溜地去做事了。
二掌柜看到這街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由吁了口氣,叫了一輛車來,上了馬車,叫人去鄭家的別館。
只一炷香功夫,馬車就穩穩停下,這座宅院很是幽深,門前的雪已經掃了干凈,門房的人二掌柜是認得的,他通報了一句,里頭便叫他進去。
二掌柜一路穿過重重的院落,終于在一處偏廳停下,通報一聲:“小人胡克安給老爺問安。”
從里頭傳出一個慵懶的聲音:“進來。”
胡克安步入廳中,看到鄭克正坐在炭盆邊上暖酒喝,便笑呵呵地過去,道:“老爺難得有這雅興,可惜這里沒有梅林,否則梅林煮酒,就更雅致了。”
鄭克板著臉孔,道:“米鋪里沒有事嗎?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胡克安苦笑著將今早的變故說出來,最后道:“老爺,是不是該降一降糧價了?眼下官府施粥,再不降糧價,只怕咱們要吃虧。”
鄭克將一壺暖酒倒入杯中,再小心翼翼地將杯盞捧起,這杯子一看就是古物,青銅的紋飾軸線清晰,輕輕飲了一口,全身都冒起了熱氣。喝完了一杯酒,鄭克微微抬起下巴看了胡克安一眼,道:“你特地跑來說的就是這個?”
胡克安期期艾艾地道:“是…是…也是怕老爺不知道這消息,特地來知會一聲,好讓老爺心里有個數。”
鄭克頜首道:“很好,盡心竭力四個字用在你身上也沒有差。好好做,有朝一日叫你去汴京那邊。”
聽了鄭克一聲贊許,胡克安露出感激之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是小人該當做的本份,當不起老爺的贊譽。”
鄭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捏著頜下地稀須淡淡道:“不過…話說回來,糧價非但不能降,還要升,從今日起,鄭記米鋪的糧食,每斗十貫。”
“十貫…”胡克安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十貫已經相當于許多人一年的歲入了,眼下連兩貫都賣不出,這價格怎么越來越高了?他懷疑自己聽錯了,不禁道:“老爺…”
鄭克已經不耐煩地打斷他:“就是十貫,你不必再問,按著這個價錢去賣,一文都不能少。”
“是。”胡克安點點頭,他心里有許多疑問,卻都不敢問出來,不管怎么說,米還是鄭家的,老爺怎么說他怎么做就是,其他的事他不敢問也不能問。
鄭克輕輕地站起來,慢悠悠地在廳中踱步,口里噴吐出淡淡的酒意,道:“還有一件事要吩咐你去做。”
“請老爺吩咐。”
鄭克一字一句地道:“放出一個消息去,就說官府的糧食已經空了。”
“空了?”胡克安終于明白了,難怪老爺敢把價錢提到十貫,官府都沒了糧食,這價錢還不是鄭家說的算?于是喜滋滋地點點頭道:“小人這就叫人去放消息。”
鄭克道:“記著,每日清早,都要放出這消息,一天都不能落下。”
太原的官倉,距離知府衙門并不遠,拐過了幾條街就到,這里如今已經換上了校尉防守,原來的差役全部負責運糧、施粥,這兩日的天氣陡然轉好了一些,可是冷風還是颼颼的,門口的幾個校尉挺著刀站得筆直,臉上已經結成了冰霜,卻是一動不動,只有一雙眼睛,如刀似的警惕地看向過往的路人。
這里是最緊要的所在,干系著全城的生計,所以衛戍比之欽差行轅還要森嚴。時不時還會有一隊隊校尉按著挎在腰間的刀柄走過,每隔一刻鐘,各隊的校尉要敲一下銅鑼,以示平安。
而到了正午的時候,就會有一輛車隊過來,帶頭的是押司宋程,宋程是個老吏,一家三代都在公門中討飯吃,年輕的時候還中過秀才,不過幾次科舉都名落孫山,也就心灰意冷,在這太原仍舊操起了祖業。好在衙門里總算還有幾分人情,他又是個讀書人,因此才讓他頂替了父親的位置,在這任上,宋程已經足足做了十幾年,談不上大富大貴,卻也算是薄有身家。
車隊停到了官倉的門口,宋程拿了腰牌出來給校尉們驗了驗,校尉們看過了腰牌,朝他點點頭,示意他進去。
宋程朝身后駕車的小吏打了聲招呼,趕著車進了官倉,臨進去的時候,宋程不禁看了這些校尉一眼,心里忍不住想,這些人都是木頭人嗎?怎么站了一天也不累?
胡思亂想了一會,就到了一處倉庫,這里已經有個老吏等著他們了,朝他們努努嘴道:“今日怎么來得早了一些時候?”
宋程苦笑道:“也不知是什么緣故,城里突然出了許多謠言,說是官倉已經沒米了,眼下已經人心惶惶,所以及早來把米搬出去,好讓大家看到,把謠言平息下去。”
這老吏世故地笑了笑,道:“八成是米商們放出來的消息,宋押司想想看,只有讓人知道官倉沒了米,大家才肯去米鋪買米不是?只是不知會有多少人上當。”
宋程卻是繃著臉搖頭道:“我看未必,他們騙得了一次,難道能騙第二次?城里的人聽到了謠言,多半要看粥米會不會放出去,若是當真沒有了粥米,才肯去米鋪買米,他們放出這謠言來,并沒有什么好處。”
老吏頜首,驚奇道:“這就怪了,既然如此,是誰放出來的消息?放這消息又有什么意思?”
宋程呵呵一笑道:“殿下在知府衙門正在想這個事呢,我們只是做跑腿活的,哪里想得了這么遠,米都準備好了嗎?”
老吏道:“五百斗都已經裝上了麻袋,你叫人裝上車就去。”
宋程點頭,叫隨來的小吏去搬米,他的腳卻不肯挪動,低聲道:“老朱,你和我說句實話,這官倉里的米到底還能吃幾天?”
這老吏苦笑道:“一天要放出一千斗去,至多也不過六七天光景就沒了,如今已經施了四天,再多三兩日,官倉就要空了,再不想想別的辦法,到時候天知道會出什么事。”接著,他壓低聲音繼續道:“米鋪那邊的米都賣到十貫了,怕是早就收到了消息,這是要拆平西王的臺呢。”
說起平西王,宋程不禁肅然起敬,本心上來說,他也是讀書人,圣賢書他也讀過,里面的道理他也懂。這平西王放災民入城,施放粥米,不管從哪里看,都是一個好人,那些坐地起價的奸商,怎么看都是喪盡天良。可是他也知道,官倉里沒了米,平西王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無可奈何,到時候會發生什么,也只有天知道了。
宋程皺起眉,冷冷道:“這些奸商,早晚有報應的。”接著道:“平西王文治武功,在泉州、西夏、京畿北路都不曾吃過虧,在這太原,想必也早有了妙策,一定不會讓那些奸商得逞。”他雖是這樣說,心里卻是一點把握都沒有,吁了口氣,搖了搖頭道:“不說這個,庸人自擾做什么?還是留著精氣施粥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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