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暖親自烹制一桌酒宴,又讓人從燕京最好的酒樓請來大廚置辦了兩桌最最上等的席面。
她做得飯菜未必就比得上外面大廚做的好吃,只是顧衍異常喜歡女兒圍著他轉悠,給他做飯菜的感覺,他地位爵位越來越高,越發珍惜女兒的孝順。
可他又怕累著女兒,只是偶爾磨著顧明暖下廚。
一向和袍澤共富貴的顧衍把顧明暖做得菜全部籠在身前,誰都不讓碰。
顧明暖看父親猛虎護食的樣子,嘴角抽了抽,蕭陽腆臉湊過去,為顧衍倒酒,“我敬顧叔一杯。”
顧衍默默望了蕭陽良久,萬分不舍的放開了幾個盤子,嘟囔道:“女婿是半子,我現在還沒兒子,他就是我大半的兒子。”
只要蕭陽不學他爹顧四郎就成!
蕭陽乖覺并沒碰飯菜,同顧衍一邊喝酒,一邊請教顧衍征戰的經驗。
他想討好一個人,沒有誰能拒絕。
顧衍借著酒勁越說越興奮,說到興頭上,時而敲著碗碟,時而拍著蕭陽的肩膀…蕭陽一邊點頭,一邊為顧衍倒酒布菜,石湛漸漸對蕭陽失去敬畏之心。
要不說酒是英雄膽呢。
石湛他們喝高后,竟然拉著蕭陽稱兄道弟。
在一群醉漢武將中,蕭陽也能如魚得水,毫無突兀之感。
顧明暖暗自佩服,他的矜貴呢?他的文雅呢?
無論什么環境,什么人。只要蕭陽想做的事,斷然沒有辦不到的。
“顧叔,酒我還有。明天,明天,我再陪顧叔喝。”
“我沒醉!”
顧衍醉醺醺的嚷嚷著,已經滿嘴說胡話了,還說沒醉?
蕭陽擺手阻止顧明暖上前攙扶顧衍,他晴空般的眸子染開絲絲笑意,“顧叔沒醉。我醉了。”
“哈哈,你小子酒量還得再練練。”
顧衍得意且自豪的大笑,拼酒贏了蕭陽。又把戰斗經驗傳給未來的半子,他功德圓滿的醉倒了。
“…爹。”顧明暖撫額,眼見顧衍軟趴趴的趴在蕭陽身上,“我讓人送我爹去歇息。”
“讓人?我不是人?!”
蕭陽清澈的眸子哪有任何的醉意?
“顧叔交給我照顧。誰都不許同爭。”話語中透著令人無奈的任性。
輕輕松松背起健碩的顧衍。蕭陽向華廳外走去。
顧明暖追上去,把披風蓋在父親身上,眸光柔和,“我爹…”
“先前結好顧叔的確是因為你。”蕭陽背著顧衍,腳步卻很輕盈,回頭向顧明暖一笑,“你爹是一個值得敬佩的人,他真心待你好。我是沾了你的光。有些話只有父親對兒子才會說…原來是這么有趣。”
說到最后,蕭陽聲音低不可聞。
他三歲上就沒了父親。二哥把他當做親兒子看待,可終究二哥只是兄長,不是父親。
何況二哥去得也很早,在蕭家身份地位特殊的蕭陽,自然也沒誰敢在他面前放肆。
蕭家人不是畏懼他,就是巴結他。
恰恰蕭陽能看透人心。
顧明暖語調輕快的問道:“明天用不用我給你們準備下酒菜?橫豎我爹凱旋后,沒別的事,你既然愿意,他定會纏上你的。”
蕭陽從不覺得自己可憐,有時候他會無恥的讓顧明暖心軟,方才他卻不希望被顧明暖憐憫,“明日我打算陪顧叔在燕京城轉轉,街頭巷尾,還不有不少百姓記得當年鮮衣怒馬的顧四郎。”
“你想讓我爹懷念祖父?”
蕭陽突然意識到,讓顧衍想起顧四郎對自己不利,改口道:“以后住在燕京,先讓顧叔熟悉熟悉各處衙門,以后辦事也會方便。何況顧叔使出來的將士也需要重新安排駐地,我不打算把他們再留在遼東。”
那豈不是說蕭陽準備在燕京駐扎一支鐵軍?!
靜北侯還能安睡嗎?
顧明暖可以想見蕭越必然會想盡辦法讓蕭陽打消吞兵燕京的決定。
蕭家一定會有一番內斗!
穿過垂花門,饒過庭院的影壁墻,蕭陽買進早就收拾妥當的臥房,將醉倒的顧衍放到床上,暗暗揉了揉酸痛的胳膊,顧衍挨著床榻,自動向里面翻滾,一把裹住錦被,嘟囔了一句,“我回來了。”
蕭陽楞了一瞬,這是說給誰聽?
顧衍抱著被子似抱媳婦,顧明暖用了半天的力氣愣是沒從他懷里扯出錦被,無奈之下,又命丫鬟取了一床干凈柔軟的錦被蓋在顧衍身上,脫去鞋襪后,顧衍已經鼾聲大作,顧明暖無奈的搖頭,叮囑守夜的小廝,“溫著茶水,我爹酒醉后最是口渴。”
放下幔帳,顧明暖示意蕭陽一起出門。
蕭陽自然而然送顧明暖回閨閣,夜風習習,明月高懸,灑落一地銀白的月華,無需燈籠照亮。
“顧叔心里是不是舍不下令堂?”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顯得格外清晰。
顧明暖垂下眼簾,猶豫半晌道:“與其說舍不得我娘,還不是說我爹一直對她心存愧疚,來遲這個心結,除非我娘死而復生,否則他一輩子都解不開。”
攤上個比父親更狠得下心的娘娘,她能說什么?
倒不是不相信蕭陽,可娘娘的經歷太過稀奇,而且顧明暖對娘娘和父親一直裝糊涂,她對蕭陽實在是難以啟齒。
蕭陽嘆道:“顧叔放不開,以后續娶哪家閨秀都未必能過得好。”
可是姜太夫人十分想讓顧衍有子嗣后代。
顧衍續娶勢在必行。
顧明暖問道:“伯祖母什么時候到燕京?”語氣略顯惆悵。
“快則兩日,慢則五日。”
“皇后娘娘同伯祖母在路上沒…”
“吵架?”蕭陽玩味的一笑。“她們是辨理!一路上隨行的人都沒少長見識呢。”
不過北上這一路就沒個太平的時候,蕭陽覺得楚帝讓趙皇后來燕京是變相折磨他的。
顧明暖笑道:“我幫你呀。”
庭院的廂房門口閃過一道人影,蕭陽略一皺眉。“掌燈。”
馮招娣等人聽見動靜忙提著燈籠走出來,一瞬間庭院中燈火通明,顧明暖第一見到父親帶回來的女子。
她模樣清秀,肌膚沒有中原女子白皙,也不顯得粗糙,身體豐盈,比南邊的姑娘個頭顯得高些。一雙眸子水盈盈的,柔光瀲滟,讓人生憐。
顯然她梳洗過一番。換上杏花色杭綢褙子,湘裙邊緣滾繡花邊,濃密的烏發挽成鬟,只插了兩根亮銀簪子。手腕上套了銀鐲子。質樸清秀,宛若一股清澈的泉水。
顧明暖微微皺眉,不知她這么晚突然冒出來有什么用意。
她并沒把顧明暖送去的衣物首飾棄之不用,只是挑選的衣物都是最差的。
蕭陽低聲道:“她姓齊,名卿娘。”
難怪父親會同意留下她。
顧明暖生母的名字就是卿娘。
一樣的名字,她爹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怎么都不會讓她做俘虜女奴了。
一對金童玉女般的男女并肩站著,女孩子漂亮溫柔。男子矜貴昳麗,齊卿娘不安的抻著衣襟。同嘉寧郡主相比,她卑微得如同塵埃。
冷漠疏離的男子應該就是蕭家四老爺,她在蠻族部落都聽過蕭四老爺狠戾的名聲。
只有偶爾瞥向顧小姐時,他的清冷眸子才盛滿暖意。
以前她總是聽父母提起中原如何富庶,原本她是不信的,直到隨著顧將軍回到燕京,住進了神仙住的宅邸,她才明白在蠻族過得根本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漂亮的衣服,芬芳的香露,珠寶首飾等等隨她取用。
有情有義的顧將軍不會虧待她。
她卻不想過這樣的日子。
當時是草藥影響才會影響了顧將軍的神志,她再卑微也不愿意做個沒名分沒的通房,更不愿去做個‘替身’。
顧將軍雖然沒說什么,身為女子卻有獨特的感覺,她的名字讓顧將軍有一刻的晃神。
齊卿娘聽過馮姑娘說這座宅邸屬于顧將軍的女兒嘉寧郡主。
進府之前,石將軍曾偷偷的告訴過她,嘉寧郡主能決定她的去留和生死。
“顧小姐。”
齊卿娘撫了撫身,因沒學過福禮,她的動作略顯怪異,她額前的留海擋不住堅定的目光,正以為那抹堅韌使得她顏色好一分。
顧明暖和氣的問道:“你有事?”
“我…我想出府…”齊卿娘低聲道:“我的小日子剛來過。”
她再在北苑待下去,享受榮華富貴,會舍不得離開的。
因長在蠻族,她不似漢家女子對貞潔看得極重,也不是說破了身就非賴上顧將軍不可,顧將軍也只因草藥的關系碰了她一次而已。
顧明暖笑著問道:“住得不習慣?”
不敢確定齊卿娘是欲擒故縱,還是真想著出府。
“是不大習慣。”齊卿娘尷尬又有幾分羞澀的縮了縮身軀,誠懇的說道:“不是北苑不好,我…我不知規矩,不知該怎么做,該說什么。”
把一株野草貿然移植到盆景中,野草過幾日便會枯萎,野草怎么都不會變成珍貴的名株。
齊卿娘從進門后胸口就壓著一塊石頭,“我為顧將軍找過草藥,將軍也救過我的性命,還承諾幫我找到失散的父母,顧將軍已經做得足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