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沒有白鹿宮的人知道程知遠來過水地小筑。
甘棠不會隨便亂講剩下的 荀子揉了揉眉心。
還是有一個閑雜人等。
“勾踐。”
湊熱鬧的越王雖然嘴巴還算嚴實,但更多時候,那是因為沒有人能讓他看的上,也就不屑于多說,而他往往開口都是去罵人,故而天下雙毒之一,堪比張儀的那張破嘴就得罪了很多人。
這種時候,荀子就會想,如果這個家伙能夠學學蘇秦,說不定也朋友滿天下,不會落得如今自己孤家寡人只能和毛驢過活的情況。
劍門圣人不止他一個,但其他人都被他奚落過,所以其余的劍道圣者并不是很喜歡勾踐,甚至有人和他頗有嫌隙。
劍者就是直來直去,雖然話是這么說沒錯,但你勾踐說話也未免太直接了 那真是落人臉面,撕了還要放在地上踩,踩完了還要唾兩口。
荀子覺得有必要和勾踐談談,讓他在這件事情上不要胡亂動作,他怕的是勾踐和別人吵起來,然后惹到白鹿宮,雖然勾踐本身實力足以傲視白鹿宮,但是白鹿宮內的圣賢也不是吃素的,一個打不過可以一起上。
然后就會被順藤摸瓜的調查…荀子是不想和仲良氏有什么恩怨糾纏的。
這幫人比較記仇是真的。
白鹿宮的家伙們非常棘手,儒門八派如果不是有孔子鎮著恐怕早就各自分開了。
顏回與曾參,仲梁與陳良,幾方的關系極其不好,相比之下,他們都不太喜歡的顓孫師,反而獨善其身,想去哪里就去那里,還沒有人管束他。
不過要想約束顓孫師,那恐怕也只有子路辦得到了,不過就算是子路去了,最后的結果還需要兩說。
子路有勇,子張好武。
顓孫師并不是不如仲由,只是子路常常跟在孔子身邊,得到的教習比較多一些。
“儒門的內部,遲早要爆發一場大戰,這一戰,或許至圣不會插手,他會看著儒生們的斗爭,因為這種矛盾他已經壓了許多年,很快就要不能壓制了。”
“個人都有個人的道理,我這些年執掌學宮,越發是懂得了這種變化。”
“誰也不能說服誰,誰的道理都是有道理的,七十二圣賢,最后剩下來的,能被認為正統的又有幾個人呢?”
荀子有些擔憂,他覺得儒門遲早要崩塌,但卻不是來自外部,而是從內部。
各位圣賢的矛盾,在最近一甲子內越發劇烈了,而低下弟子們的沖突更是如此,世間皆知儒門內部的脈派之別越分越多,比起只有三家之言的墨門,儒門的道理居然多達八家。
各自有各自的主張,按照道理本該是好事情,但天從不遂人愿。
酆業沒有找到荀子,這是自然的,因為荀子去了水地小筑。他很懊惱,同時也差不多認清了情況,心中自己揣摩,暗道或許是荀子不愿意見自己。
那么一切的結果就只能等,在第五日的時候,聽聞自己那位小師弟有什么高見了。
他這么想著,而回到中央十館的他,忽然聽到有人說今年稷下學宮的卷宗,已經有送回來的了。
這才幾天?
酆業皺眉,雖然說開宮招榜只是第一道入學門檻,就相當于入學考試一樣,不過在這個時代沒有固定答案自然也就沒有辦法抄,而且也沒有人會傻到把自己的答案給別人看,但是這開卷過去才不過幾天,稷下學宮的卷宗就被解出來了?
這豈不是對那批監考的又一次藐視?
那份卷宗被送到了右山臨宮,等待荀卿召集監考作批改,酆業雖然看不到那份卷宗,但是卻也把這個人的名字稍微記了一下。
“李斯,字通古皋陶的后裔么。”
酆業心中不好對此人下評判,但他總覺得,提前交卷,如果不是真有大才,那就是嘩眾取寵。
追逐名利之心甚大。
世間的很多路線往往都會交叉。
程知遠去到青丘,在后山上,因為是甘棠帶回來的,所以不少人看著程知遠的眼神都有些怪異。
之前他們仍舊不太清楚甘棠的真實身份,但是蘇羨對甘棠的尊重是肉眼可見的,故而也生出過很多莫名其妙的猜測,甚至有說甘棠是前代王在外頭留下的公子…
當然,隨著蘇羨(一百七十四代王)狠狠的訓斥了那些不做學問而到處八卦的涂山氏后,涂山眾人才了解到,原來這個看起來極漂亮的女孩,居然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位王。
雖然只算是影子,但是卻擁有相同的人格與記憶。
這里涂山氏便不得不感慨王的強大,如果涂山王的倒影不夠強大,那么趙國的圣人在進行摹刻的時候也是無法復原出這樣一個活靈活現的神怪的。
怪本就是世間非常之事,怪也有肉身,有的則沒有。
甘棠是神怪,和奔云它們是同一種類別,在《誰人氏》中有獨特的分類。
似人非人,似怪非怪,有神性,有真身,通達大智,玄之又玄,詭不可言。
當然嚴格分類,甘棠應該屬于“山海怪”,是山海怪中的神怪。
而像是顏如玉就是靈怪,所屬的類別是“舊時怪”。
程知遠上后山,不少涂山氏對他顯得都有些拘謹,原因是認為他屬于那個少女的配偶,既然是這樣的話…
倒也沒有人敢上前去撒野質問,開玩笑,尊卑有別,這可不是他們能嚼舌根的事情。
人在涂山,剛出門口,王好像找了個對象,人多眼雜,匿了。
這是大部分涂山氏的心聲。
程知遠感覺那些涂山氏看自己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
甘棠倒是有些輕浮的笑,甚至還有些特殊意味的向自己眨眼。
不過她偶爾會表現出精神不正常的一面,程知遠已經習慣,所以根本不看她。
把呼雷豹從馬廄里領回去,程知遠發現這家伙在涂山這段時間似乎壯實了不少,再也看不出以前那病怏怏的樣子了。
“這下倒是真有些模樣了。”
程知遠點了點頭,而當他要把馬牽走的時候涂山的第一百七十四代王蘇羨,就沒有征兆的出現了。
“太學主,歡迎。”
蘇羨打量著他,點了點頭。
長的還不錯。
他心里嘀咕了一句。
蘇羨可以說是這個時代外貌協會的重要成員了,他看人第一時間都是看臉,長的好看一般問題都不大,蘇羨本身把相由心生這四個字奉為圭臬,雖然這四個字其實并不太準確。
所以涂山王第二看的,是眉宇。
這個就有門道了,如果是好看的人,但是眉宇內蘊著一股桃花氣,那么就說明這家伙是個渣…額,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
這第二點是關鍵,所以相也不僅僅指的是面相,還有心相。
蘇羨拿出了一份卷宗,先對甘棠行禮,隨后對程知遠見禮,這一行一見,體現出尊卑差別,而見到程知遠還禮之后,蘇羨才道:
“聽聞今年太學卷宗,正是太學主所出?”
之所以稱程知遠為太學主,這個主不是主人的意思,而是事主的意思。就好比“舉主”,“買主”,差不多一個意思。
而且這場景與事件中,也有“主持”的意思。
因為程知遠是出題人,他相當于給學宮所有人進行監考,是主持者,所以稷下學宮的人會叫他“太學主”。
這個時代,如果主用在上級,譬如家主,君主,這是低位對高位的稱呼。
還有天下共主,這是對外,所以是“天子”與“帝”的意思。
程知遠看到那卷宗,認出那是今年自己所出的題目。
“小題而已,不當入王上慧眼。”
程知遠如實回應,他確實覺得,如果以涂山王的智慧,不應該被這種題目攔住,甘棠能作的題目,涂山王應當同樣能做。
但是蘇羨卻是有苦說不出。
他只能嗯嗯點頭表示不錯,同時說了幾句年輕人著實不賴之類的客話,隨后表示過幾天講學他一定帶著涂山氏的學士們去捧場。
同時他還表示可對照顧甘棠的謝意,贈送了一本青丘古樂《函夏》。
函夏者,中原也。
因為蘇羨知道,程知遠時東極來的,所以以名為中原的古樂贈之,他本來還想要送另外一本《垂雀》,但那一本他想了想發現不合適,因為雖然《垂雀》是講劍道的古樂,但是過于“兇、慘”了些,不利于初次見面去送人。
后來挑了挑,發現劍道的樂曲中,也只有《徐君》算是比較好的,于是就一并拿出來,贈給了程知遠。
只是這一本就不太貴重了,因為《徐君》本身是春秋時代的樂曲,并不是古樂,說的是春秋初年徐國君主的事情,這位君王擅劍,與越王有很多相似性,但有一點不同,那就是徐君風評很好,不像越王喜歡嘴臭。
蘇羨表示他可以多學學樂器,對于緩解身心疲勞有顯著的效果。
程知遠拜謝,之后就離開了。
蘇羨摸了摸下巴。
“先王,他倒是一點也看不出是個仙人。”
蘇羨道:“世間五十二位仙人啊…以劍道兇殘著稱的說劍人…”
蘇羨看向甘棠:“先王,他只是借調來此,您要隨他一起前往太學嗎?”
甘棠看了他一眼。
隨后搖了搖頭。
君子性非異也,善假于物也《荀子勸學》
這是今年稷下學宮中,荀子大人所出的一句題目。
嬴異人想著李斯和他說的那些話,對方在聽到他是秦國來人之后,不僅沒有排斥,反而主動來找自己,甚至說出了自己的一些見解,尤其是針對于荀子大人的這道題目。
他和自己說,他是極其喜歡這道題目的,言稱出的極妙。
但嬴異人總覺得他有些怪,雖然能肯定他說的是真心話,但嬴異人發現,李斯似乎總是在把話題向他那里引導。
心術有異。
嬴異人沉默著,他雖然不得他老爹喜歡,但這些年偷摸著也讀了不少書,所以才有資本來稷下考試,而他爺爺畢竟是秦昭王,用人觀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俗話說龍生龍,鼠生鼠,龍生下來縱然不是龍形也能騰云駕霧,鼠生下來再孱弱它也會打洞,有些本事都是耳濡目染來的,天長日久,總會曉得一些。
不過這其中,也有李斯此時年輕氣盛,不懂得迂回的掩飾自己。
但是嬴異人想到,不論李斯是看中了自己什么,他此時此刻終究是要在稷下學習的,他尊奉荀子的道…自己又要追隨誰的道理呢?
嬴異人在發呆,有些茫然的在齊國的街頭走,小心翼翼。
臣以自任為能,君以能用人為能;臣以能言為能,君以能聽為能;臣以能行為能,君以能賞罰為能;此能用非其有,如己有者也。
這是李斯對荀子這道題目的解答,嬴異人縱然不懂治國,但是從句子內蘊含的意思也能知道,這個答案或許不是最好的,但卻是最符合當下天地的。
強國之道,盡在此中,無非君臣各盡其職而已。
因為秦國就是這樣強大起來的。
嬴異人搖了搖頭,現在不知道自己該學什么,總得來說,還是要先把卷宗交上去,完成入學考試才是。
他就這樣走著。
然后一道黑影瞬間就襲擊了他。
嬴異人被打翻在地,眼中金星直轉,他的手邊卷宗滾下來,被一只手掌直接拿走。
“我的…卷宗…”
他陷入無邊黑暗中,徹底昏了過去。
稷下學宮外的諸館內。
清筠看著手中的卷宗,燈火在風的移動下緩緩飄零,直至熄滅。
身邊的書簡堆成小山,他忽然憤起,一把將那些竹簡全部掀翻在地上。
“嘩啦啦!”
他的身側坐著一個人,那影子極為高大,整個輪廓隨著火燭的熄滅而落入黑暗之中。
清筠轉頭,對他伏拜。
“閣下所說果然是真,那秦國少年當真是秦昭王的孫子嬴異人…”
清筠神情漸變:“他倒是真的好膽,敢不遠萬里從青玄來到中原,也不怕路上遭了虎豹之厄,從青玄到齊國,此去大地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里,稱數之極,不過他既然來了,必然是乘鳥而至,且至如今也沒有聽聞秦國找人,想來地位不高…”
“聞秦昭王之子安國君膝前公子眾多…”
“拿走這卷卷宗,公子異人就沒有辦法通過稷下考試,二月二之前失利,就只能回返,不得逗留在稷下,而一旦他出了齊國都城…”
清筠的神情終于變得無比猙獰與激動起來。
那黑暗中的人影道:“魏國清氏如今也已衰落,如今更是新喪世宗子嗣,若照此發展,隨著魏國的崩塌,清氏也將不復存在。”
“閣下如果考慮好入我呂門…”
清筠看著那人:“我想入,但是我卻有些沒想到,對于我這種尋常的宗族人物來說,值得一位天下有數的劍宗…公虛懷…來見我么?”
那黑影道:“當然是值得的,既開圣門,便要有廣納天下賢士的胸襟,任何人都有成圣的機會。”
“我呂門,雖為圣門之中最年輕的一家,但也有著為萬世開太平的崇高理想。”
清筠俯首:“呂門圣人師從黃窮之宗,出舊道之意,負至知之門,兼儒墨,合名法,年紀輕輕,已有圣氣。”
黑暗中的影子忽然一笑,轉而冷冽道:“說話小心點,呂尊證圣,差的不過是半步罷了。”
清筠伏低而拜。
“冠子,盤盂,伍子胥,子晚子,由余,尉繚子…呂尊可為往圣繼絕學否?”
黑影道:“刻舟求劍,不得其意,絕學可繼,但要如何繼?”
清筠再行第三禮。
黑影膝前寶劍吟起輕銳之音。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于水。
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
《呂氏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