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說的是龍素。
程知遠并不知道這一點,當然即使是龍素,也沒有什么特殊的。
只是龍素對自己有救命之恩。
這個人情是可以還的。
只是程知遠萬萬沒有想到。
蘇己就是龍素。
“當時便有那種感覺,似乎蘇己也并不是商代的人,但是商代中確實是有蘇妲己,一切的歷史都能對上,我本以為是另外一種平行的理想世界,但卻未曾想到,有人能夠代替歷史中的人。”
這句話程知遠沒有說出來。
他當時確實是有點感覺,只是并不能相信,也不確定。
百骸幻境,夢幻的進入方法,只有用田子方的咒語才能開啟,而也只有仙人才有夢蝶這種東西。
五十二只夢蝶,五十二位仙人,這是世間定數,一位仙人逝去或是“飛升”,夢蝶就會尋找新的仙人,所以如徐無鬼所說的一樣,一仙死則一仙生,世間仙家生滅循環,永遠保持在五十二位。
程知遠也知道,因為他在修行的途中,曾經看到過白璧黃泉,那白璧上,黃泉內,全都是困鎖不能進上的山君們,他們差了一個人字,就是一個人字就能化為仙。
山君曾經呵斥他,但最后也被他痛罵。
龍素不會山君,但她有可能是被山君選中的人么?
程知遠不知道山君們能不能進入百骸幻境,當然,這也可能是儒門的手段。
但最要緊的問題,程知遠此時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毫無疑問,現在確定了。
蘇己就是龍素的化身。
程知遠深吸一口氣,按壓下心中的悸動與追憶。
他是來這里辦正事的。
當然這一瞬間,也不僅僅是程知遠陷入沉默與愣神,龍素同樣如此。
前一日,荀子來到這里,告訴她,有一個今年太學卷宗試題,所得答案與她相同的人會來這里,他覺得龍素與那人會有很多可以交談的地方。
荀子是儒門八脈之一,荀氏之儒的派主,與其余七脈關系都不錯,龍素出身白鹿宮,是仲良氏之儒,雖然與荀子同屬儒門,但是脈別不同,不過來了學宮,荀子是長輩,更是一脈之主,有這種學習的好機會,她當然是樂于接受的。
只是她也沒想到,來的居然會是程知遠。
這玩笑開的未免有些大了。
當然,到此為止,龍素還不知道,太學的卷宗試題,就是程知遠依照《連山》所出。
“甘棠說程知遠還沒有到來,而且他來這里應該是先行考試,去提取卷宗,怎么會被荀子大人引薦給我?”
龍素此時眼中的人影重疊,她深吸了一口氣,此時程知遠已從水面上走到岸邊,他徑直來到屋內,龍素不敢怠慢,便行禮儀招待。
“我是來談連山的。”
出乎龍素的意料,程知遠居然先行開口,而沒有她預想中的沉默。
于是龍素便點了點頭。
這樣最好。
夢境中的事情可以當做是虛幻的。
縱然她的體內,青丘稷的氣息也在和對面起反應。
這世上有青丘稷的人只有兩個。
這不能否認,也沒有辦法掩飾。
但百骸幻境如同一場大夢,不過是未曾行房的名義上的夫妻,一切都當做未曾發生過,這樣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龍素開始擺正心思,注意力也逐漸集中到連山卷上。
只是下一刻,程知遠所說出的話,讓她生出巨大的驚愕。
“今年太學卷宗是我出的,而你得出答案之后,為什么要說君子三思而后行?”
程知遠此時心靈也已經安定下來,但他卻做出和龍素不同的舉動。
“何天之衢,道大行也,你的道為何不行?”
龍素沒有直接回應他,而是用那雙極好看的眸子道:“這是你出的卷子?”
程知遠看著她:“你怎么不稱君了?”
龍素愣了一下,似是在斟酌,而后便失笑:“因為....你已不是陌生人,對第一次見面的人,稱呼要用君,這是禮儀,而對于....不太喜歡的人,出于禮貌....你的話.....”
她這么說著,卻又感覺不對,于是加上了一句:“因為...因為我們認識了。”
程知遠也沒有什么表情,這段時間不能喜怒,讓他顯得越發“沉穩”,常人表示自己深沉,尤其是那些君王,都是喜怒不形于色,言辭之間打機鋒,并且要很有城府與閱歷,但程知遠這個“喜怒不形于色”,則是一種被動與強加的狀態了。
“是的,我們認識了。”
程知遠向她行禮:“多謝大士救命之恩。”
龍素還禮:“不必言謝,此事已了。”
程知遠禮畢:“還請大士回應我的問題。”
龍素沉吟一會,卻是道:“你認識甘棠么?”
“她和你什么關系?”
程知遠的眼神沒有波瀾:“你又是怎么認識甘棠的?”
這當然不是什么抓小三現場,事實上,要讓龍素現在接受程知遠倒是有些困難,做夢的事情沒有人會當真,雖然那個夢從某些方面就相當于真實。
但是對于龍素來說,那只是為了完成任務,而她知道,程知遠入夢也是為了完成任務。
包括自己后來救他,他救自己,一個是出于義,一個是出于仁。
所以龍素坦然道:“甘棠來找我,幫我解今年的題目,而且還特地與我說了,要為你留一份卷宗。”
程知遠點了點頭,忽然道:“你應該稱她公子召南。”
龍素的眉頭微不可察的皺了一下。
被旁人挑禮節的錯誤,這是龍素不能容忍的事情,但是她卻也有感覺,自己方才說話,為何感到隨意?
或許還是夢境中遺留的影響。
她有些復雜,那種記憶暫時看來還無法擺脫。不過現在正主上來了,看起來便更難擺脫了。
她對程知遠的印象并不壞,甚至對于夢境中的那個程,還有些許的喜歡。
但夢境之所以荒誕,令人愉悅,究其根本,就是因為那不是真實的。
龍素是儒士,她的理想不是和凡人女子一樣,成為一個物件,或者是獻給君王的美人,亦或是成為農婦,她想要傳播儒的道理,她甚至覺得自己就是為了儒這個字而生的。
所以她極重禮節。
像是夢境中那種事情,她在真實中是不可以做的,譬如那個所謂的虛假夫妻。
這個時代最重視的就是清譽與名節。
生死是小,失節是大。
程知遠說了之后,他的觀察力何等敏銳,果斷抓住了龍素的小動作,但他也沒有繼續說什么,而是如實相告道:
“甘棠,或者說程召南,算是我妹妹。”
龍素:“東極來人,居然在涂山氏有親族么?”
程知遠道:“我與涂山氏沒有直接的親族關系,但是有間接的,甘棠曾為石碑神怪,是我的血為她造化了軀殼,這才讓她得以駐世。”
“她是涂山二十二代王的摹刻之影,擁有二十二代王的全部記憶。”
程知遠撩起袖子,另一只手用指尖按壓臂彎:
“這是仙人的血。”
仙人的血不假,但其中還有黃帝柏汁液的功勞。
也是程知遠運氣好,出門遇到貴樹,黃帝柏就在大門口,那歪脖老樹多少人都尋找不到,程知遠倒是下了車就見到了。
不過,畢竟那是周穆王的車,黃帝柏也是周穆王移來的,所以被當成一個站臺,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龍素這才明白了緣由。
程知遠在看她,龍素被他盯著,便忽然沒來由的有些不快。
“你在看什么?”
她如小女兒般的嗔怒,但這種聲音只出現在這句話的前兩個字。
在第三個看字還未出口時,龍素立刻就調整了她的音調,于是這句話說出來,腔調前時微羞后時平淡,便顯得有些怪異莫名。
程知遠的眉頭倒是皺了一下。
“我的問題,我的答案,哪里有不對的地方?”
程知遠在問之前的事情,龍素這才回神,她這時候心中一驚,暗道自己居然在之前短短兩三句話之后就走神了。
甚至有些恍惚,這是不應該的,也是極其失禮的事情。
于是她調整了自己的心境,強制讓自己安寧下來。
“君子言談舉止,皆當三思而后行。”
龍素開始認真回答程知遠的問題,而程知遠突然來了一句:“你沒有繼續心猿意馬?”
“你!”
龍素這下真的惱了,之前她腦袋里在想那些事情,卻被程知遠的認真態度牽扯來去,結果現在自己開始認真,他一下又開始扯別的事情!
這下倒好了,心中所想一下子全亂了!
龍素瞪著眼睛,程知遠則是面無表情,其實按照這時候應該笑一下,但是他不能笑,于是便微微低頭。
“你的眼睛很好看,燦若星辰。”
龍素一怔,程知遠則立刻轉口:“你現在三思了嗎?”
龍素怔住,隨后一個呼吸間就反應了過來。
程知遠在攪亂她的心境,因為自己不滿足于“何天之衢,道大行也”的答案,從而做出了否認這個答案的判斷,然而程知遠恰恰就是選的這個答案,而他也正是此次卷宗的出題人。
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中了他的套,從開始時,程知遠就一直在問自己這個題目的答案為何,而自己因為開始時的心動而有些分神,等到集中的時候,程知遠又和自己問禮儀的事情,而自己也做出了回應。
后面分分合合.....直到現在。
程知遠等的就是自己那句話,即“君子言談舉止,皆當三思而后行”。
簡而言之,君子的行為與談吐要注意社會影響。
那么從開始他走進來到現在,自己的一切是出于第一反應,還是三思之后的行為呢?
龍素當然知道,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己的第一反應,根本就沒有三思。
“你這是詭辯!”
龍素很生氣:“你在套我!”
程知遠搖搖頭,不說話。
龍素向前靠近:“季文子說三思而后行,是指的遇到大事情......”
程知遠:“言談舉止,一舉一動要符合禮儀。”
龍素眨眼,張了張口,似乎被噎了一下,但也很快反應過來:“你又在詭辯,至圣說季文子三思而后行,補了一句再,斯可矣,意思是要多思考幾次,但這些依舊是指的大事情。”
“我說言談舉止.....你.....君子三思,小人卻捉弄君子.....”
程知遠:“荀老師自稱小人。”
龍素不說話了,她思考了兩秒之后:“小人亦有不同解,是百姓還是真小人,是入世者還是險惡徒,都要加以區分。”
程知遠點了點頭:“君子沒有不同解,但小人有不同解,這也足以,那么三思是否有不同解呢?”
龍素道:“少而不學,長無能;老而不教,死無思;有而不施,窮無與。是故君子少思長,則學,老思死,則教,有思窮,則施。”
君子年少的時候想到年長無用,就會去學習;年老的時候想到臨死將至,就會起施教,富有的時候想到以前的貧窮,就去會布施。
這是狹義上的三思,不適用于普羅大眾,因為大部分人都沒有富裕過,而富裕過的人也不會去布施。而大部分的人也沒有知識,擁有知識的人也不會輕易傳授。
程知遠:“荀子大人記錄了孔子的話,但是三思還可以繼續延伸,我們轉回話題,你看這大三思,說的都是想到一件事情,立刻就回去付諸實踐,所行皆是本意,那你為什么又要否定你自己的道呢?”
“難道說,你不喜歡你現在自己走的道路嗎?”
龍素好看的眼睛微微瞪了起來。
程知遠:“大士為何不言?還請做出答案,既然你三思已過,那你現在的答案又是什么?”
龍素深吸了一口氣,心里還有些混亂,重新梳理之后,剛要開口,卻被程知遠又是一句話打斷。
“所行所作不符合于道,謀定而后動,知止而有行,若不知則如何談道,故而不知‘道’也,既不知道便不合道,所言皆是虛假,便又做不得真,那么第一次談論的難道不是真心嗎,否定了自己的道.....”
程知遠有些面無表情,但這時候龍素突然起身了,她的頭低下去,就像是一個犯錯的小女生。
“不聽。”
龍素用極低的聲音念了一句,又補了一句。
“太失禮了,記己有恥。”
她抬起手,上面有一道光芒突然聚起。
“蘇己,不三思,未后行,云誰之思?”
程知遠直接開口。
龍素抬起的手忽然僵了一下,隨后程知遠閉上了眼睛,嘆息了一聲。
“小人之言......詭辯!白馬!不聽!”
一陣清風轉過,程知遠睜開眼睛,出現在水地小筑的外面。
越王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這里,有些奇怪的看著程知遠。
程知遠沒有什么表情,反而有些自然一般。
“老師啊,我給我妻子趕出來了。”
越王滿頭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