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頁文稿,并沒有直接對所有人開放。
大多數人看到第三頁的時候,都只能看到一頁白紙,只有寥寥數人的紙頁上浮現出了一個標題。
主席臺上,宗主看了看場下眾人的反應,說道:“諸位,資料內容非常詳實,允許會后帶走,所以我這里就先繼續說下去,各位可以一邊看,一邊聽我說。”
“我知道此時諸位心中有很多疑惑,所以我先就幾個主要問題進行解釋。第一,虛空之外的人類文明的確存在,從求救信號中,我得到了足夠多的可靠證據證明這一點,具體論證資料在第一頁的第七章。此外,關于那個人類文明的概況描述,則在第八章有所闡述,整體來說,那是一個發展程度不亞于相州大陸的強大文明。”
“第二,關于營救的必要性,我認為無論是從人道主義的角度出發,還是基于現實利益考慮,我們都有必要出手營救。這部分的論證內容在第二頁的末尾有所闡述,內容不多,因為有些事情是很難用紙面上的利弊得失來衡量的。
”第三,營救的風險性,一個與我們實力相近,甚至更勝一籌的強大文明遭遇了滅頂之災,我們遠在無盡虛空之外,貿然插手會不會引火燒身?這里可以給大家一個明確的答復:當然會,目前相州大陸的存在并沒有被人注意到,我攔截到的求救信號也只是基于人類文明的共鳴吸引,以及一些機緣巧合,對方并沒有意識到我們的位置,我也沒有貿然將自己的位置反饋回去。所以,當我們真的準備出手營救的時候,我們的存在就必然會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屆時,不單單是面對那個人類共同的敵人,一個與我們隔離了上萬年的人類文明,對我們是否懷有善意,我們是否能夠和平共處,也將成為巨大的問題。”
宗主說到這里,場下已經不由開始議論紛紛,很多人都忍不住皺起眉頭。
因為這聽起來實在…太不劃算了。
當然,用劃算不劃算來衡量這種關乎人道的問題,似乎有些殘忍,但在場的這些人,也沒有幾個還心存天真爛漫。
因為他們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運,不可能以一己之好惡,將背負的千萬人的命運一起押上去。
很多時候,作為領袖是不能太講人性的,或者說,只能對自己人講人性,對于之外的人,就只能講裸的利益。
冒著巨大的風險,去營救虛空外的人類文明,對相州大陸而言…怎么看也不像是有利的事啊。
“是的,無論怎么算,此事對于相州大陸都是弊大于利,我們如今正處于文明的復蘇期,手中的資源就像是春耕時的種子,每一顆都意味著更加美好的未來,如果貿然投入戰火…我很理解諸位的憂慮,但是也請諸位考慮到下面的問題,我們如果不去救,又會怎樣?”
說著,不等眾人沉下心去思考,宗主便慨然說道:“袖手旁觀,意味著面對巨大的威脅,我們將失去一個強大的隊友,并附贈給敵人一個大陸的資源,唇亡齒寒的道理,我想諸位都應該明白!所以誠然營救行動是弊大于利,但現在我們已經沒有資格去侈談求利,我們要做的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番話,讓參會者的心思更加復雜起來。
唇亡齒寒的道理的確是不錯的,如果那個混沌虛空中的威脅如此強大,相州大陸最為明智的選擇就是點齊人馬,不惜一切代價去支援同胞。
但那只是理想化的結論。
按照宗主的描述,仿佛事情只有兩種可能:救人,或者等死。
可是事情怎么可能只有這么簡單?
那個巨大的威脅到底是什么身份?相州大陸和它之間是否有緩和的空間?如果實力差距過于懸殊,有的時候投降也是一種選擇!逃亡更是一種選擇!
既然混沌虛空之外,還有那么廣闊的天地,當年九州大陸分崩離析之后,一片殘片都能成長為相州大陸,那么很可能還存在著其他的殘片,當危機降臨的時候,人類或許可以通過不斷的逃亡來爭取生存時間。
就算這種逃亡是一種慢性死亡,那也總比突然猝死要好得多。
說到底,生存才是人類最重要的本能,而人類文明從誕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充分意識到了尊重客觀環境。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人類從來不是自尋死路的生物,如果對手的強大已經近乎天理,那么臣服才是明智的選擇。
所以到底是什么原因,讓宗主這么毅然決然地做出營救的選擇?
看著臺下眾人心思各異的模樣,宗主微微點頭:“你們的顧慮,我都曾考慮過,事到如今,我實在不想說冠冕堂皇的話,所以我也承認,很多時候哪怕在爛泥塘里茍且偷生,也好過自我陶醉似的死亡。面對這個混沌虛空外的強大威脅,我們并非只有玉石俱焚這一條路可選,我們的確可以逃,可以忍辱偷生,甚至可以卑微一點地說:晚死幾年,終歸好過早死幾年…”
宗主這番話,讓臺下眾人又是紛紛眉頭緊鎖。
因為這些話,實在太過“現實”了,現實到完全不像是宗主該說的話。
圣宗創立2000年來,從來都是作為“冠冕堂皇”的引導者,帶領人類文明向著更加光明的方向前行。
很多時候,圣宗扮演的角色,都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者,他們總是提出一個讓人感到不可思議,不切實際,乃至自尋死路的選擇,從來沒有向現實低過頭。
但也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心甘情愿地跟隨圣宗。
只有理想者才值得追隨,而茍且者永遠無法真正服眾,圍繞在茍且者身旁的永遠都只是一盤散沙。人類對于光明和理想的追求是刻印在骨髓深處的本能,而人類的文明與社會,從來都是圍繞著“不切實際的理想”而建立起來。
果然,就在人們心中疑云叢生的時候,宗主又一次開口說道。
“我可以理解在座各位的所有現實考慮,但我依然要做出不那么現實的選擇,我要去營救那些同胞。在理解了一切利弊得失的基礎上,我堅持自己的選擇。然后,就像過去歷代的宗主一般,當宗主做出這種不明智的選擇時,第一個赴湯蹈火的,必須是他自己。”
話音落下,所有人手上的資料,都終于開始顯示出全貌。
魔族技術的回收再利用 在看到前兩個字的時候,很多人就不由自主地驚呼出聲。
魔族!
居然是魔族!
那個傳說中由魔精以及更高層級的魔性生物構成的恐怖文明,一直以來都只存在于人類的理論研究之中,沒有任何有力的證據證明過魔族文明的存在——就算有證據,也多半被圣宗嚴格封存著。
然而現在圣宗卻主動公開了這個種族和文明的存在!
在第三頁資料的開頭部分,宗主就向所有人詳細介紹了關于魔族的一切。
與前兩頁資料中的仙魔大戰等內容對照起來,一切都嚴絲合縫。
而這一次,人們沒等看完資料,就已經按捺不住心中的恐怖與疑惑。
“所以,那個虛空之外的威脅是魔族!?”
宗主沒有責備提問的人打亂了會場的秩序,而是認真地點頭給予了答復:“是的,正是那個曾經一度毀滅了人類文明的魔族。”
“可是,按照資料記載,魔族不是在仙魔大戰后就滅亡了嗎!?”
這個問題其實已經問的毫無理性可言,但宗主還是耐心地解釋道:“原生的魔族文明的確在失去領袖后就分崩離析了,但是時間過去太久,在魔族文明的尸骸上,又成長出了新的文明。而那個新生文明就算不是魔族,也繼承了魔族對人類的敵意,所以對人類而言那就是新的魔族文明。”
“沒有…斡旋的余地嗎?”
“或許有,但我不會賭。”宗主淡淡地說道,“如我先前所說,這絕非最理性的選擇,所以我會首當其沖,承受一切后果。”
在場眾人,沒有任何人懷疑這位當代宗主的覺悟,所以不再質疑,而是認真看起了資料。
魔族技術的回收再利用?是指要對抗敵人,必須學習甚至吸收敵人的技術么?
對于這個問題,眾人倒是沒有芥蒂。
仙魔大戰畢竟是洪荒年代的神話,魔族那恐怖的污染能力并不為人所知,所以也沒人想到,學習魔族的技術會付出什么代價。
直到人們一直翻閱資料,翻閱到母巢篇章。
在資料頁上,一個遮天蔽日的血肉巨獸,肆無忌憚地掠奪著天地方圓內的一切生機,數以億計的根須觸手深入土壤,探向天空,將周圍的一切都收為己有,而后,在母巢核心處,孕育著毀天滅地的恐怖。
哪怕只是資料頁上的圖例,都散發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波動,在場的一些大修士更是第一時間就意識到這種技術的威脅性,不由屏息。而那些參會的凡人,更是毫不猶豫地當場昏倒。
“宗主,你打算在相州大陸,重建這樣的鬼東西?”
會場第一排,一個身材高大的修士站起身來,冷聲質問。
宗主認真地回視著他,說道:“是的,沈若石,我要在相州重建母巢,而關于此事的必要性…”
“我不懷疑此事的必要性,你敢把這么多人都召集過來,連我這個退隱賦閑的老東西都被你從家里拉出來,當然是把一切都準備妥當了,對吧?”
宗主失笑道:“你這個說法,倒像是我在故意設個騙局來騙你們…”
“你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也沒人能用這種事開玩笑。我只是確認一下你的立場,既然你認為沒問題,那我支持你,無論是母巢還是什么更夸張的玩意兒,你想造就造吧,需要什么,沈城一定全力相助。”沈若石說道后來,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我現在已經不是沈城城主,也輪不到我來決策。”
話音未落,身旁,一個女子的凜然聲音就接了上來:“沈城支持圣宗的決斷。”
“哈哈,既然連沈城人都表態了,那我們也跟吧。”第一排,又有一人站起身來表態,“陸家本家全力支持圣宗的決定,分家也沒問題吧?”
說著,那人向身邊的女子瞥了一眼。
“等等,什么時候我又要身兼陸家分家代表了?來之前沒人跟我說過啊?你們也太不負責任了吧!你是本家家主啊,陸家的決定你說了還不算嗎?”
陸家家主聳聳肩:“青云陸家從來也不服本家管教,陽奉陰違的事情這些年…”
“我們什么時候陽奉陰違了!?”
陸家家主冷笑道:“當年我們本家可沒支持你們跑去和青云李家聯姻。”
“我們自由戀愛,管你們什么事!?”
“我們七大世家的人還要侈談自由戀愛!?你還說青云陸家沒有陽奉陰違!”
兩人正吵得不可開交,第一排又有人看不過去,一拍桌子:“夠了,你們要吵架出去吵!尤其是你,性陸的老家伙,跟個自家的小孩子吵架,你這老東西也甛得下臉!?”
陸莘當場大怒:“你說誰是小孩子!?”
多虧了七世家的頭頭腦腦們吵鬧不休,后排的參會者,總算能沉下心來將資料認真地看下去。
魔族母巢的恐怖,圣宗絲毫沒有諱言。
仙魔大戰時期,這樣一座母巢,一旦被魔族成功種植下去,那么方圓百里的生機都將被其掠奪殆盡,而被掠奪過生機的土壤,如果沒有特殊的方法進行回復,那么未來一百年內都不可能再孕育任何生命。
與此同時,被掠奪的生機,將會化為成千上萬的魔族,如濤濤浪潮一般將方圓五百里,一千里乃至更廣闊的世界全部淹沒。
“我說,這個東西…真的是可控的嗎?”
來自飛燕山的大劍修的白雄,有些拿捏不定地左顧右盼。這位劍修是純散修出身,靠著過人的天賦和機緣,在飛燕山搏得了相當的威望。而聽他發問,同樣來自飛燕山的散修高黎則無奈地嘆了口氣。
“就算宗主大人說這東西是可控的,你真的相信嗎?如果絕對可控,他也沒必要這么鄭重其事地搞那么多前戲了。”
白雄說道:“如果不是絕對可控,我們在自家土地上造這種東西,豈不是自取滅亡了?”
“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不然的話,說實在的,宗主有必要召集這么多人來公布消息嗎?以圣宗過去兩千年積累的威望和口碑,他們做事就算再出格,我們也不會質疑的。”
“這倒也是…我記得飛燕山的關外便有人打著圣宗宗主娶妻的名義,一連糟蹋了上百女子,而關外之人居然都不以為意!對圣宗,我們可是幾近迷信了。”
“是啊,以圣宗的口碑,就算真的要為宗主廣納后宮,相信人們也會認為此舉背后另有深意,所以讓圣宗也感到為難,必須要廣而告之,征求所有人同意,那么此事一定非同小可,而且伴隨著極大的風險。這個母巢…且看宗主大人還有什么說法吧。”
宗主當然早有說法,當人們的注意力開始集中到這個魔族母巢的時候,他開口說道。
“如各位所見,魔族母巢極端危險,稍有不慎就可能給整片大陸帶來滅頂之災。仙魔大戰時期,九州大陸上的人類先祖們,在對抗魔族的時候永遠都是優先處理母巢。母巢不滅,則魔族的軍隊源源不絕。如今魔族文明已經斷絕,這個魔族母巢反而更加危險,因為失去統領后,此物很可能變得越發不可控。所以,雖然母巢之中,有我們混沌遠航所必需的技術,但另一方面,這項技術的代價實在太沉重,我們未必負擔得起。我思前想后,總算有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此言一出,人們頓時提起精神,知道今日真正的重頭戲要來了。
宗主這么大張旗鼓,甚至有些故弄玄虛地布置前戲,為的應該就是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
而更有一些對圣宗了解比較深入的修士,已經隱隱猜到了宗主想要做什么。
他之前反復強調,遠赴混沌虛空之外營救同胞是他的個人決定,為此要付出犧牲的話,也是圣宗宗主首當其沖。
那么現在,恐怕就是他要首當其沖的時候了!
“我要親入母巢,鎮壓全局。”
簡簡單單一句話后,會場內陷入了難耐的沉寂,再之后則是一片嘩然。
親入母巢鎮壓全局,這八個字的言外之意就是…殺身成仁!
會議資料中,并沒有母巢的全面解析——對于一萬年前的異族所用的技術,當然不可能有太過詳細的解析,但能夠參會的這些人,大多也不需解釋地那么詳細,他們自然能夠意識到宗主此舉的代價。
他把自己的命壓了上去。
“宗主大人…真的有這個必要嗎?”
宗主正色應道:“我沒有辦法用什么詳盡的數據、理論去證明有沒有必要,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來取信于天下。我會把自己的性命抵押上去,希望你們能夠相信我,支持我。”
很多人說,死亡一種解脫。
有些人用死亡來逃避現實,有些人則用死亡來超越現實,對于圣宗宗主來說,死亡的意義顯然在于后者。他要用自己的死亡來徹底抹平相州人的疑慮,將一個不可思議的方案付諸實行。
這件事,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在人類的文明土地上重建魔族的母巢,并且沒有任何人能保證這個母巢的絕對安全…這種方案,換做其他任何一個人提出來,都會被當場視為人類文明的叛徒和瘋子。而即便是擁有兩千年歷史威望的圣宗,要讓人們信服和執行這套方案,也必須付出足夠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宗主本人的性命。
人類社會中,從來不乏那種視死如歸的殉道者,但是這種殉道精神卻極少出現在位高權重的人身上,領袖們從來都只會為手下人的殉道而嚎哭,卻極少有人肯自己做出犧牲。其中,能讓自己的親人付出犧牲,已經是難能可貴。
大多數領袖人物都有一套非常理性的邏輯:自己的性命早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關乎千古大業,所以無論如何都要保全有用之身,這不是貪生怕死而是為長遠計…
道理是不錯的道理,但正因為這樣的道理太多太多,以至于人們再也難以見到沖鋒在前的首領。
所以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圣宗宗主的自我犧牲,其意義就更加非凡。
圣宗的集會并沒有持續很久。
半天之后,宗主就宣布散會,因為會議上已經沒有任何值得進一步討論的內容了。重建母巢的方案得到了所有人的支持——無論心中情愿不情愿,但是當宗主將自己的性命都祭獻出去的時候,反對也就沒有意義了。
待會場清空,宗主終于仰天嘆了口氣。
“無論成與不成,我都將成為圣宗歷史上空前絕后的一任宗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