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九的這個問題,才終于讓書院修士如夢方醒。
是啊,怎么不知不覺就沉迷進去了?那不是人們最為鄙夷反感的劍道么?打打殺殺的事情有什么好看的?更讓人感到羞愧的是,隨著戰事進入白熱化,劍世界內萬物運轉,那種殺伐之氣幾乎滿溢而出,讓每個人都不由自主腦補出尸山血海的場面…但那血腥的畫面非但沒有讓人心生反感,反而讓人內心深處熱血澎湃起來,悠然神往。
這和書院一直以來的反戰思想背道而馳。
以至于就連妙語連珠的商妙語,都一時語塞,為自己方才的失態感到羞愧和心驚。
雖然強辯的話,還有很多辯詞可以說,例如辯解說只是被對方的高妙境界吸引,與劍道本身無關,有那么玄妙的神通,別說劍道就算畜生道也能讓修仙者如癡如醉。又或者辯解說一時失神只是本能反應,但人之異于禽獸就在于擅長控制本能…
但這些辯詞,在那驚艷絕倫的劍世界投影面前實在太蒼白無力了,親眼目睹了對方展示出的玄奧境界后,再用詭辯之詞去辯駁,簡直是在羞辱自己。
所以商妙語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等待著王九先開口。
“殺戮,是人類文明的本的因子從百萬年前人類覺醒于蒙昧時,就已經代代相承,隱藏于每一個人類個體的體內。這就如同人類生有兩只眼睛,兩條手臂一般,是不可更改的本性。而這也并不值得羞恥,能夠推崇暴力,才說明人類富有適者生存的理性,能夠意識到究竟怎么做才能最快的解決問題——比起口舌之爭,直接讓對方永遠沉默,無疑是最高效的手段。所以人類對暴力的本能推崇,正是人類文明的象征。”
“胡說八道…”
議事堂內,一個細弱蚊鳴的聲音響了起來,并非來自商妙語,而是她的妹妹,精于土木機關的商舞鳴。
“我們從來沒有什么暴力天性…”
王九問道:“那么在你小時候被人欺負的時候,是怎么做的呢?”
商舞鳴說道:“我小時候才沒被人欺負過。”
封小鹿認真點頭:“是的,你不能默認我們每一個人小時候都受過同齡人的排擠呀,舞鳴是商家嫡系出身,除了那幾個親兄弟,有誰敢欺負她?而那幾個有血緣關系的蠢貨,被舞鳴的機構戰車胖揍以后也…啊。”
說到最后,封小鹿自知失言,再次沮喪地低下頭,小臉幾乎完全埋進胸里。
另一邊,王九則點點頭:“所以在被同族兄弟欺負的時候,你的第一反應就是利用機關術的知識制造出機構戰車,以確保武力優勢。”
商舞鳴沉默了很久,無奈地點點頭:“不過那只是特例哦。”
王九說道:“的確是特例,大部分人類社會中的書呆子,在幼年時受到欺負,都沒辦法通過機關術、草藥學、生物學等知識進行直接的還擊。將知識轉化為戰斗能力是一種天賦也是一種機遇,并非所有人都能擁有這樣的天賦和機遇,所以很容易因屈辱而扭曲,在日后形成讀書高貴,舞劍下賤的極端思想…”
“你這純屬是無端引申,屈辱并不一定就造成扭曲,反而會讓人知恥而后勇,得到繼續前進,面對未來的勇氣。”
王九說道:”但是你們現在卻連自家傳承兩千年的劍典都不愿直視,甚至對敢于嘗試的同門的不幸嗤之以鼻,這種行為實在很難與勇氣、前進等褒義詞相關聯起來。”
聽到這里,趙沉露徹底確定,王九的這番說辭,一定是繼承自商斕妃。因為當年無名劍神剛出道的時候,也遭遇過類似的質疑。
一個出身卑微的劍修,除了手中劍之外一無所長,憑什么被委以重任,憑什么要讓那么多高貴世家傳承的修仙者們聽他的差遣?更憑什么要讓天下人云集資源,助他在天崩境巔峰之上更進一步,去觸摸彼岸?
有那么多資源,可以拿來修筑中州堡壘,保全人類最后的希望火種,也可以集中打造至高仙寶,與魔皇一較短長。甚至說,一定要集中在一個人身上,也該選擇德高望重,或者學識淵博的萬仙盟宿老,憑什么輪到一個無名劍修?就因為他能打?
能打就是一切嗎?再能打,難道能比魔皇更能打?只追求戰斗力的話,人類和魔族還有什么區別?沒區別的話大家投降魔族做魔人不好嗎?雖然魔族不招收戰俘…
面對當時主流輿論的群起而攻之,九仙尊選擇分頭出擊,趙沉露分化萬仙盟中的年輕人,李九龍、朱俊燊等發動自家人脈,確保傳統勢力不會全盤反對,再然后,跟著王九一道直接去剛萬仙盟一眾宿老,在高層會議侃侃而談,將所有反對勢力駁得面無人色的,就是商斕妃。
那場辯論,趙沉露由于在青州開演唱會,同時也不想看情敵在辯論場大殺四方的英姿,所以并沒來得及出席,但是商斕妃的發言提綱是和九仙尊一起商量過的,趙沉露當時還提出過很多意見,所以聽此時王九說來,很快就意識到這是當年商斕妃說過的話。
此時聽來,趙沉露心情不由有些復雜,一方面,難怪當年她能以一己之力將萬仙盟諸多宿老駁斥地面紅耳赤乃至惱羞成怒,放棄談話,也為最后雙方大開殺戒打下了扎實的基礎。畢竟發言提綱是集體智慧的結晶,中間又借助了無名劍神那攝人心魄的劍法,辯論場上不能贏才是怪事。
另一方面,趙沉露則有些驚訝于王九的表現。
雖然商斕妃當年是表演過一場完美的辯論碾壓,但當年是當年,現在是現在,時間地點場合人物都不盡相同,王九卻能巧妙的借用當年商斕妃的表演,精準地打在青蓮修士的身上。
這其中體現出的素質,無論如何,與先前那個不通人情世故的王九已經是判若兩人了。
但其實這也不值得奇怪。
王九不通人情世故,并不是因為他智力不足,或者先天缺陷,恰恰相反,他的智力比絕大多數人都要高超,是不經任何功法雕琢,就能與商斕妃在智力指數上相媲美的人物。
不通人情世故,只不過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認真去研究人情世故,他有手中劍就足以解決大多數問題,又何必浪費時間和人在更低層面去爭執?同時,留給他學習人情世故的時間實在太短暫了,生而為人的時候,他大部分時候都全心全意地修行劍道,而后就是血腥殘酷的仙魔大戰。直到相州重生,在一片和平的世界中,他才真正有機會學習人類社會的種種常識。
而這個過程也不算太順利,首先,他身邊最近的人是個14歲都不能破風障,跟自家父母都搞不好關系的平胸智障。其次,天外神劍對相州生靈的天然魅惑能力太強,所以他就算言談舉止偏離常軌,也不會引起什么反應,導致他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說錯了話。
這樣的環境,其實并不適合培養人情世故,但經過1年的漫長學習,王九終歸還是成長了,已經學會了在合適的時機借鑒過往的經驗,然后正面碾壓一個以妙語連珠聞名的青蓮書生。
這種成長性,既讓趙沉露欣慰,也讓她產生了憂患意識,如果照這個趨勢發展下去,要不了幾年,以天外劍靈的智力就能碾壓眾生。而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再想要跟他情投意合魚水之歡,未必就比現在來得容易…
時不我待,要抓緊行動了!
想到這里,趙沉露暗下決心,一定要加快行動步伐。
另一邊,商妙語則始終維持著沉默,沒有貿然回應王九的問題。
在被那瑰麗的劍世界所震懾后,商妙語就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現在正處于極端不利的情況之下,而對手的辯論能力也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期,貿然開口只會被他反過來利用,徹底把局面打死。
想要突破困境,就必須轉移戰場,繼續爭論青蓮人對劍道的態度已經不再明智,所以…
“你說的這些問題,我承認,的確客觀存在。由于種種原因,我們對待劍道的態度并不公正。但指出問題是一回事,解決問題就是另一回事,書院上下幾百人的心理問題,不會因為你的一次劍道展示就得以根除,甚至我們的心結永遠都無法真正解開,因為那已經成為了我們幾十年修行的根基所在。沒錯,我們知道這是錯的,但知錯而不改,才是人類文明根深蒂固的本性。甚至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說到這里,商妙語其實已經是在耍賴了,對于一向高傲的她來說,幾乎和拱手認輸沒有區別。
但王九卻絲毫沒有放過她的打算,反而乘勝追擊。
“知錯而不改,只是因為你們缺少一個強而有力的領導者。人類社會的幾次變革,都是在短短時間內推翻了過去根深蒂固的一切觀念,所以并不存在什么不能改變的問題,只存在改變不了問題的領導者。”
商妙語搖頭道:“那么你所謂的能改變一切問題的領導者又在哪里?”
王九毫不猶豫地指了指自己:“當然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