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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和時間作戰的人們

  聯邦有句諺語:人是不能和時間作戰的。

  這句諺語看上去是這般的簡單明了,細細品嘗卻容易讓人生出悲傷甚至是悲壯的感覺,無論是駕戰艦破彩云而歸的蓋世英雄,還是于黑泥間辛苦摸索貝類生物的窮苦人,在時間的面前都是這樣的平等,平等的無助。你可以對著紅紅的朝陽大喊:我是太陽,沉下去明天一樣還要升起來!可事實上,總有一天你的太陽沉下去后再也沒有辦法爬起來。

  所以對于那些能夠暫時和時間打成平手,哪怕是表面上平手,能夠拿著穩定的鋒利小刀雕刻自歲月的人物,人們總是會投以格外真摯的敬畏和禮遇,比如此時正佝著身子,緩緩走入法庭的這位老人。

  半百年月里,這位老人一直就這樣平平常常地坐在首席大法官高背黑膠椅上,就像坐在自家的沙發上那般自在隨意,觀看著無數場引起聯邦震動、或者成為引用判例的重要官司開始然后落幕。

  法庭上的人們,看著庭上那位閉目養神的老法官,下意識里壓低了說話的聲音,就連移動雙腳都輕柔了很多,似乎擔心把老人家驚醒了。

  何英大法官,聯邦最高法院終身首席大法官,原來就是這樣一個老頭兒,一個滿臉老人斑,蒼老疲憊的似乎隨時可能睡去死去的老頭兒。

  望著那處的許樂心情有些異樣,眼睛逐漸地瞇了起來,想到了在傾城軍事監獄里第一看見軍神李匹夫時的感覺。

  當時在他眼中,李匹夫若不威不怒不言沉默束手時,也就是一個尋常干瘦的老頭兒,而庭上這位曾經讓軍神老爺子都難堪窘迫的首席大法官,似乎無論是入睡還是醒時,都是尋常老頭兒。

  馬上,許樂就知道自己的判斷完全錯誤,錯的一塌糊涂。

  鐘子期那方的律師團,要求進行監護權的最后確認。

  何英大法官很艱難地緩緩睜開渾濁的雙眼,望著庭下冰雕玉琢,十分清爽可愛的小女孩兒,耷拉的唇角忽然神經質地抽搐了起來,片刻后沙啞而又輕柔溫和到了極點問道:“小姑娘,你喜歡跟誰過日子啊?”

  大法官的聲音蒼老到了極點,卻又溫柔到了極點,似乎在這位老人眼中,鐘煙花就像是一朵剛剛生出的初荷,上面盛著昨夜凝成的露珠,若聲音稍大些,便會將那些骨碌滾動的露珠嚇到跌入塘里就此不見。

  許樂愣住了,鐘煙花也愣住了,半晌后,小姑娘有些不敢置信地偏頭望著上方,緊抱著舊娃娃低聲說道:“我想跟許樂哥哥一起過日子。”

  何英大法官老懷安慰,格格格格沙啞著笑出聲來,困難地移動著胳膊,在電子判決書上簽下自己扭曲的名字,然后笑瞇瞇說道:“小姑娘,你想跟誰過日子,那就跟誰過。”

  在這個剎那,許樂望著庭上那位蒼老的大法官,不自禁地想到很多年前,同樣是這位首席大法官,或許曾經用相同的口吻,對著下方那個剛剛成為少女的簡水兒問道:“你喜歡拍電視嗎?”

  同時他也終于明白了邰之源在欄邊說的那句話:老法官喜歡小女孩兒。

  遙遠的左天星域,距離X3星系并不遠的伽馬星系外圍,現在已經出現了聯邦戰艦的身影,尤其是在那幾顆三準礦星的近太空里,時不時能夠看到大型的運輸艦往返于航道之中。

  帝國軍隊已經撤至L9星系,而聯邦前鋒部隊在那次慘痛的失敗之后,也被迫撤回,伽馬星系并不處于雙方的力量夾縫之中,所以顯得格外安靜和平,帝國海盜團跟隨他們搶劫的對象撤往深處,聯邦艦隊忙于整休,所以沒有任何飛行器敢于對抗這些大型運輸艦。

  這些大型運輸艦的腹部,印著一個半規則的物理圖案,看上去像是個印章,又像是一個變形的古字母,聯邦中只有不多的人知道,這個圖案代表著聯邦內那個年代最為久遠,最為榮耀的家族。

  緊跟聯邦部隊來到帝國本土,抓緊一切時間挖掘礦產的運輸艦,還有那些被它釋放至地表,如鋼鐵巨獸般的大型工程機甲,毫無疑問,都是屬于邰家所有的晶礦聯合體。

  晶礦聯合體,這個聯邦曾經最重要的巨型企業,隨著戰爭的節節勝利,終于開始散發迷人的神彩。

  伽馬星系幾顆荒蕪礦星的晶礦含量,遠遠比不上X3星系的成熟礦星,但對于晶礦資源匱乏已久的聯邦和邰家來說,哪怕是這幾顆荒蕪礦星,看上去依然是這般的可口,怎么可能放棄?

  四十余臺自行工程機甲堅硬的三節鉆探連接桿,深入風化嚴重的地表深處,然后帶動著采掘面緩慢在地表移動,逐漸在巖峰石原之間挖出了一個極大的坑,就像是一張攤開的餡餅,在大坑的正中央,攜帶著精密電子設備的礦石譜段分析儀正在工作,等待著馬上就要到來的采掘分揀工序。

  穿著類似聯邦單兵武裝般裝置的晶礦工程人員,站在近三十米高的工程走廊上,俯視著下方工程機甲的工作,因為溫度偏低的緣故,半鏡面的頭盔上已經凝結了片片的干冰痕跡。

  在繁忙熱鬧的采礦現場外,繞過一片巖峰,穿過一片崎嶇地貌,有一艘被燒成黑炭似的金屬飛船,單獨享受著寂寞。

  這是一艘本應該被放進歷史博物館里的憲章局三翼艦,卻因為損壞太過嚴重的原因,只有像黑石一般停留在被聯邦軍方遺忘的角落里。

  然而今天的三翼艦并不寂寞,看上去冷清一片的混亂艙內,隱隱響起雜亂的電子噪聲,在三翼艦的身后,一臺晶礦聯合體的自行機甲慘被分解,上面有些重要的元器件已經不翼而飛。

  黑石般的三翼艦緩緩收回液壓維修臂,滿是灰塵的光幕上出現了一個光點,然后變成了一排白色的光符,如果許樂在這里,他一定對這些光符非常熟悉,因為他的眼中時常能夠看見。

  那是一種類似于自檢又或是自我詢問式的對答,白色光符不停閃爍,似乎無視周遭荒蕪星球的環境和時間的流逝。對于那個偉大的機械智慧來說,時間,似乎是他唯一需要去戰勝的敵人。

  某個不特定時間段后,黑石般的憲章局三翼艦悄無聲息地起飛,然后向著宇宙深處飛去,不知目的地在哪里。

  “判決結果很清楚,古鐘公司應該沒有問題,只是鐘家還有很多隱蔽產業,那些歸屬權太麻煩,不好理清楚,至于說軍隊那些…唉,又是極麻煩的事情,按照我的想法,這些根本就不應該沾手,但田大叔卻不愿意接受。”

  “誰都不可能接受,如果鐘家老宅手里沒有了兵,那就真成了任人宰割的小白兔。不過能夠把古鐘公司拿回來,已經是非常了不起的勝利,這種巨型企業,真如果動蕩起來,對聯邦也是件麻煩事。要知道晚蝎星云前面那個金屬球一樣的前進基地,還有最新式的飄羽艦…古鐘公司出了很大的力。”

  “最高法院的判決,想必出乎很多人的意料。”

  “出乎意料的,是何英大法官宣判的速度…誰能想到,這位老爺子居然只用了十分鐘就做出了決定。”

  “大法官真是位了不起的人…雖然他對著小女孩兒笑瞇瞇的樣子…確實有些猥瑣。”

  許樂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他摘下香煙,輕輕彈動著三分之一的地方,任由煙灰在春風里自由飛舞,然后緩緩落到一座墳墓上。

  戴著墨鏡的施清海,對著面前這座墳墓沉默很久,將嘴里的香煙取出,狠狠地塞進墓碑前的濕土里,低聲罵了幾句。

  “你說什么?”許樂問道。

  施清海聳聳肩,瞇著眼睛說道:“這樣一個了不起的家伙,結果因為最俗氣的肝癌嗝屁,實在是很無趣的一件事情。”

  他們兩個人這時在S2橡樹州郊外的一處普通公墓里,S1是深冬,S2是深春,春風醉人。上一次他們同時來這顆星球,是為了刺殺麥德林,而那時負責為他們提供情報的那個人已經躺進了水泥砌成的墳墓中,春風再美也無法拂過他的身軀。

  墳墓中的那個死去的男人不知道多大年齡,不知道出身來歷,甚至就連青龍山反政府軍的高級領導們,都不知道這位良師益友究竟有多少張臉。

  “聽說他死的時候,南水領袖哭了一場。”施清海又點燃一根煙,嘲弄說道:“呸!委員會里那些老狗日的整他的時候,南水領袖可曾為自己的親密戰友說過一句話?”

  他望著冰冷的墳墓,眼圈有些泛紅,沉默之后,忽然開口說道:“老狗,你有沒有后悔?”

  和時間作戰的人都死了,和風車做戰的人都死了,青龍山反政府軍最出色的情報領袖,聯邦三十七憲歷最優秀的間諜,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死去,他,代號為他的他就這樣死去,似乎沒有給這個世界帶來任何震動。

  青龍山委員會發了一封訃告,聯邦司法部撤銷了十七份通緝令,有兩個同樣優秀的晚輩,來到他的墳前,痛痛地質問他幾聲。

  墳里的他已經無法回答,只有刻在墓碑上的那句話,安靜地做著應承。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離去,請把我埋葬在春天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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