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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章 碎鏡

  鏡面蕩出黑霧云氣般的漣漪。

  小舂山的草木,鳥雀,花石…倒映在銅鏡水紋之內。

  披著黑袍的鏡妖君,站在大殿盡頭,幽幽注視著古鏡映現出的“魘境”。

  咒言鏡在安嵐身上復蘇之后,魘妖一族的天賦秘術終于能夠順利施展,連通兩座鏡世界。

  此刻小舂山的一切,都被鏡妖君看在眼里。

  “…愚蠢。”

  看到安嵐決意奉獻記憶,以證清白,鏡妖君的怒火止不住翻涌。

  這一次布局失敗,他被迫丟棄古鏡內的一縷妖念。

  不然此刻,便是順利帶著安嵐重返妖族,蘇醒記憶,順利完成啟靈。

  那枚咒言鏡,也已回歸大殿。

  這個女人,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愚蠢…她既然明白,草原這群荒人對她懷揣敵意,又何必做到這一步?

  就算將心拆給他們看,又能改變什么?

  偏見如果能被輕易改變,就不叫偏見了。

  這些年,通過“咒言鏡”,鏡妖君也不止一次地試圖喚醒安嵐記憶,只不過她的夢境異常固執,始終不愿醒來…

  這是真的愛上了草原金鹿王,愿意為他拋棄自己“魘妖”的身份。

  這是魘妖一族的恥辱。

  “鏡。”

  幽長陰冷的大殿,此刻來了第二個人。

  魘妖喜歡黑暗,生性孤僻,鏡妖君被龍皇委以重任,看守大殿棋局,這座空曠大殿,四面八方倒懸著各異棋盤,數量浩瀚如海…北妖域的部署,妖族天下的長策,對抗大隋的戰略,都在這些棋盤之中。

  這里是龍皇殿最重要的地方之一。

  能踏入此地的,都是深得龍皇信任之人。

  “塤妖君…你來做什么?”

  鏡妖君皺起眉頭,在龍皇殿諸妖君中,“塤”的背景最是神秘,性格也最散漫,一介散修,享受著大殿供奉待遇,卻不參與龍皇殿的戰略布局。

  這一次參與巨像高臺的謀劃,算是破例。

  “高臺之局,已經結束…你的任務完成了。一切都存在‘龍骨棋盤’里。”

  鏡妖君抬起手,掌心浮現一座黑白棋盤,那面棋盤內部縈繞著無數絲線,有“空間”與“時間”之力凝轉,自成一座洞天。

  這是北妖域大帝用以制馭四境的獨特手段,類似大隋皇族“通天珠”,記載完整的影像,但要多三分推演之力。

  每一枚“龍骨棋盤”,都極其珍貴。

  而鏡妖君頭頂的穹殿之處,則是被一面巨大無比的“龍骨棋盤”所籠罩,這一局棋盤之大之廣…不知比巨像高臺之局要龐大多少倍。

  落子如星辰,棋盤如星河。

  “來找你,不是任務的事。”塤妖君開口很直接,道:“你一縷妖念被寧奕斬了?”

  鏡妖君面色一變,眼神變得陰沉起來。

  高臺之局的收官慘敗。

  便是拜寧奕所賜…自己即便最后使了小心思,也無法逆轉敗局。

  無論如何,魘族“咒言鏡”是留在草原了,安嵐也沒有接回來,自己丟下的這兩枚棄子…若是能夠割裂草原,還算是扳回一城。

  塤妖君瞥了一眼鏡妖君此刻正在看的銅鏡,道:“我一具分身,也在西方邊陲,被寧奕斬殺。”

  “我想知道…龍皇大人對于草原下一步的‘棋盤’安排。”塤妖君頓了頓,道:“準確的說…是關于寧奕的下一步棋盤安排,我要參與到棋局中。”

  “放著好好的散修不當?你要入局?”鏡妖君瞇起雙眼。

  “斬我分身的人,最后都死了。”塤妖君平靜道:“這個人族劍修也不例外…他必須死在我的手下。”

  草原一戰,對自己道心有損。

  “此事并非我能做主,我會替你稟告陛下。”鏡妖君點了點頭,不帶感情道:“就算你不提出這個要求…陛下多半也會點名讓你收官。”

  “多謝。”

  塤妖君面色柔和三分,欲言又止。

  “還有何事,不妨直言。”鏡皺了皺眉,一眼看出了塤妖君還有心思。

  “古王爺壽辰將至…我想找你尋一門‘煉器術法’,名為‘大羅荒鼓’。”

  原來是此事…

  大羅荒鼓,需要以半人半妖之血為引,以荒人脊骨為器,進行煉制。但若是材料不夠,亦可有其他方法可以替代之。

  塤妖君愿意參與高臺赴戰,甚至拉動兩位妖圣弟子,想必就是為了煉制此物。

  不過高臺一局失敗。

  荒骨數量不夠,古道壽辰快至,只能另尋他法。

  鏡妖君沉思半晌,直接從懷中取出一枚青簡,道:“你欠我一個人情。”

  “好。”塤妖君拿了青簡,也不矯情,離開之前微微揖禮,沉聲道:“這個人情,我記住了。”

  塤妖君離開。

  龍骨大殿重歸清凈。

  鏡妖君將目光挪回古鏡,那片映射的“人生”…他早已看膩了,咒言鏡恢復靈性之后,他便將安嵐這二十年的時光回溯倒流看了一遍。

  懷揣咒言鏡的安嵐,啟靈之時遇到亂流,醒來之時,便身在草原北方邊陲。

  戰亂之中,被荒人王爺救走,然后兩人不出意外的,互相生出情愫。

  鏡妖君第一次觀看記憶之時,只覺得好笑。

  這一段啟靈記憶,出乎意料的單純。

  或者說…愚蠢。

  初次啟靈的魘妖安嵐,干凈的就像是一張白紙,睜開眼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傅力,于是她愚蠢地相信這個男人說的每一句話…愚蠢地嘗試對抗這片草原的抹黑。

  這片記憶里的心酸,苦痛,在鏡妖君看來,都是自尋苦果。不值得同情。

  咒言鏡蘇醒后,給了她接受“現實”的機會。

  但一次又一次,被安嵐拒絕。

  第二遍看這段記憶。

  已經到了最后的尾聲…巨像高臺情報泄露,咒言鏡將龍皇殿的“引召”意識傳回,這一幕被回帳的金鹿王看到。

  兩人爆發了爭吵。

  第二日,堅持要留下來解釋這一切的王妃,被金鹿王以“共同狩獵”的理由強行送走。

  被迫北逃。

  鏡妖君木然凝視著波紋蕩漾的鏡面。

  “解釋清楚了,但哪有如何呢?”

  在荒人心中,妖妃就是妖妃,不在于你做了什么。

  世人的黑白分為兩套,眼中的黑白是一套,心中的黑白是另外一套。

  金鹿王妃魘妖身份暴露,王帳內部分裂崩潰,金鹿王與其他幾位草原王決裂…此后衍生出的草原縫隙,便無法彌補。

  這一步棋,他替陛下掌局落子。

  犧牲了魘妖一族的“未來”…也無妨。

  不可留余地。

  “結束了。”鏡妖君搖了搖頭,“改變不了的…”

  安嵐的這段記憶,即便昭現給六位草原王,也不會改變什么,荒人不會原諒妖靈。

  這局棋…在向著自己的預示方向演化。

  他五指抬起,懸在鏡面,準備收起這面銅鏡。

  而下一刻,古鏡卻生出了輕輕的“咔嚓”一聲。

  最后的月光,沉浸在天啟之河的河底。

  小舂山的月光縈絮,猶如一條絲帶,在河水內部流淌…如果說,那位鯤鵬大圣煉制的“咒言鏡”,已是極其了不得的寶物,可以倒映世間萬物的兩面。

  那么這條母河,才是真正的“明鏡”。

  整座草原,都在母河河水里沉睡。

  天啟之河的鏡面,倒映白晝與黑暗,出生與病死。

  光陰如箭,滾滾東流,逝者如斯。

  誰也想不到,而河水深處的歲月,已是千年凝滯如一日,在那個沉睡已久的男人身上徹底“停住”。

  元抬起頭,緩緩睜開了眼。

  平靜的天啟之河,完整平晰的鏡面,在這一刻,生出萬千破碎粼光。

  嗚咽風聲,在咒言鏡的演化之下匯聚。

  金鹿王妃將心拆開,讓所有人都看到了這段“純潔無邪”的記憶,但一切正如鏡妖君所說的那樣。

  并不能改變什么。

  大可汗的神情仍然冷漠。

  其他幾位草原王亦是如此,他們選擇了緘默,審視…以及懷疑。

  心都拆開了。

  還是不信。

  又該如何讓他們去相信呢?

  安嵐從來沒有想過,要讓他們相信。

  她拆開這枚心,只是想給自己看,看看她所堅信的東西,是否變了…

  咒言鏡倒映的記憶,到了最后的末尾。

  她已有了答案。

  而接下來要做的,才是先前口中所說的交代。

  狂風之中,一縷寒光閃逝。

  比月光更寒冷。

  一縷血光,掠現于天地之間。

  女子割喉抹刀的姿態極其決絕,毫不猶豫,以至于留給這片天地的最后一幅畫面…便是血光迸現。

  沉浸在這片夢境記憶中的金鹿王,噩夢般驚醒。

  巨大的金鹿王旗之下,狂風帶上了悲鳴,高高掠上穹霄。

  安嵐衣袍被吹得搖晃,瘦小身子卻釘在地面之上,寸步不挪。

  她盯著白狼王,眼神里一片平靜,像是冰冷的鏡子,鏡面不曾生出漣漪。

  有些解釋,可以不發一言。

  可以安靜無聲。

  可以直擊人心。

  整座小舂山世界,如鏡面一般繃緊。

  迸濺而出的血液。

  飛拂的草葉。

  翻滾的石粒。

  全都懸在空中。

  每一張冷漠的,驚恐的,悲哀的面孔…都如油畫一般凝固。

  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停滯了,唯一沒有不受影響的,只有一個人。

  寧奕。

  寧奕瞇起雙眼,若有所思,取出了那枚紫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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