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山別院。
畫堂之后,乃一偏殿。
此殿無門無窗,竹簾高卷,敞如一亭,但斗拱欄桿鮮明,臺基踏道寬闊,亭中有六角磚砌樹穴,左右各一銀杏。
兩邊垂懸字畫,南側放著一把瑤琴,風格雅妍。
趙榮與丹青生在敞殿中對坐而吟,臨聽秋風,一如往昔。
“兄弟,往日里你恬于隱逸,心懷灑脫,怎么今日紅愁綠慘,可是添了什么心事?”
丹青生話罷,為他斟酒一杯。
沒等趙榮回應,繼續鋪話道:
“倘若是操心兒女之事,我看大可不必。”
“這幾位師侄各有所長,同齡中媲美者少有。且人生際遇不同,若是想讓他們完全繼承你的衣缽,實在是難事。”
“江湖浮沉,雖有大把的英雄,可似你一般人,恕我孤陋寡聞,從未聽說過。”
趙榮知曉他有心寬慰,只是錯了方向。
他拿起酒壺,也為丹青生斟酒。
“兒女之事,我并不操心。”
“只是.”
他一口飲盡杯中酒,嘆道:“自古逢秋悲寂寥,這話不錯。”
“十年前我們在這里喝酒.”
趙榮頓了一下,看向那把瑤琴:“那時,還能聽到大莊主的廣陵散。”
“近日遇見了幾位故人,時光無情,在他們身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跡。”
“而今我們對飲,瑤琴已無人撫觸。”
丹青生深深看了他一眼,也舉起杯盞。
若是一般的古稀老人,聽了趙榮的話,難免也要傷感無限,嘆人生路短。
丹青生卻和當年一樣,只要有酒有畫又有劍,他便能淋漓奔放。
“原來你在愁這事。”
他忽然一笑,舉杯與趙榮相碰:“大哥常道人生憂多樂少,可自西湖梅莊來雁城之后,尋了眾多志同道合之友,歡喜無盡。”
“甚么人生苦短,有什么好賦愁的?”
“生老病死,世間常態,大哥含笑而逝,今瑤琴雖無人撫,琴音尚在你我耳中,那么撫不撫琴,又有什么不同?”
“他若得知你還在念他的琴音,不知該有多么高興。”
趙榮微微一笑,與他再碰一杯:
“言之有理,不過”
“希望二十年后,此處還有人與我論畫論酒。”
丹青生哈哈一笑:“這有何難?”
“來,再飲一杯。”
兩人碰杯再響,各自滿飲。
不多時,又從殿旁取下兩柄寶劍切磋。
他們用的都是丹青生的潑墨披麻劍法,寫意論劍,猶如指點畫中山水。
百招之后,丹青生忽然收劍。
“不打了,不打了!”
“我這套劍法用得也遠不如你,不過今日很盡興,有劍又有酒,我要再作畫一幅。”
“要作什么畫?”趙榮問。
丹青生摸著胡須來回踱步,他沉思片刻忽然雙手一拍,眉飛色舞。
“就作《桃源問津圖》?”
丹青生開懷一笑:“你既然要去常德武陵,我這幅畫正好應景。”
趙榮一聽,也大感有趣。
并且提了一些作畫細節,又從細節中說了一些往事給他聽。
丹青生撫掌大笑,拍案叫絕。
一時間興致大起,抬來紙筆,研墨作畫。
直到日頭西斜,這幅畫才大功告成。
從衡山別院返回山門,趙榮回到藏劍閣,又聽到了松潭鎮那邊傳來的消息。
諸多門派年輕弟子匯聚衡州府,本就有一展拳腳之心。
觀神峰那一劍之后,更是血液沸騰。
這幾日論武之風尤烈,大派天驕也按捺不住。
崆峒派傳人飛虹子大戰桃谷六仙的弟子燕安順,尚未大成的白虹掌力被八脈秘術化去。
桃谷傳人一戰成名。
“師兄.”
藏劍閣外的方亭內,趙榮才靠近,便有一綠裙女子笑吟吟望來,一路看著他走到近前。
“你在等我?”
曲非煙一雙妙目凝在他身上,答道:“你每有愁思,必要來此久坐。”
“我正好奇呢,名動天下的不老劍神,怎么突然多愁善感起來了?”
“師兄與我說說唄”
她話中頗有取笑意味,和當年一樣古靈精怪。
因為身姿樣貌有所改變,閃爍的靈動眼眸中,有了過去沒有的嫵媚。
趙榮坐在她身旁,根本不接話茬。
只是說道:
“等雁城安靜一些,我們一道出游。”
曲非煙聞聲,眼中閃過驚喜,卻又道:“可是捎帶上我?”
“你這話說的,怎能是捎帶?”
趙榮笑道:“常德那邊有一樁喜事,帶你去湊熱鬧。”
“前段日子,你不是抱怨雁城氣息煩悶嗎?”
曲非煙哪愿承認:“我可從未說過。”
不過,她的心情還是浮現在臉上。
話罷坐近一些,整個人依靠在他懷中。
趙榮便說起這樁喜事。
早年他還在長瑞鏢局時,曾結識了常德府鼎盛武館的龍萍。
那時,她的兄長,也就鼎盛武館館主龍魁,他的岳父武陵快刀年事已高,尋找傳人。
龍萍看上了趙榮的天賦,雖沒有結下這場緣分,卻留了善緣。
此后,武陵快刀老死常德府。
鼎盛武館失了支柱,但衡山派大興,因為當初善緣,叫武館尋到了一個更大的靠山。
龍萍回到常德府后,與當地一位頗有俠義之氣的武林人成婚。
前后有兩個兒子。
她的小兒子曾在衡山派學藝一段時間,并且與趙玉臻性情相合,是玩伴好友。
這一次,龍萍的大兒子結親,特意送來請帖。
沒指著請趙榮本尊,只是依禮告知,衡山派作為天下第一大派,有弟子前去便綽綽有余,能大漲主家威勢。
趙榮說清原委,又道玉臻想念玩伴。
這時,懷中的師妹忽然笑了。
“師兄啊”
“嗯?”
她眨眼道:“我怎么聽說,龍萍有一侄女,俏麗清素,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兒。當年說要給你介紹,成就好事,不知你還記不記得。”
趙榮啞然失笑,不禁伸手在懷中人的嫩臉上捏了捏。
“看來你是一點也不想去喝喜酒。”
“罷了,我與玉臻一道吧。”
“誰說我不去?”
曲非煙道:“我正好瞧瞧,那是怎樣的美人兒。”
她朝著趙榮胸口靠了靠,腦袋微微搖動,自言自語道:
“可惜啊”
“有何可惜?”
“當然為這個美人可惜,我說起她時,師兄的心跳不曾為她跳快半分,可見沒能走到你的心里。”
趙榮對她的說話方式早就習慣了,忽又聽懷中傳來聲音:
“師兄此去常德府,定還有其他事吧。”
曲非煙半晌沒聽到回應,不由睜大眼睛,仰起下巴朝上看他。
“常德府,有一位故人,我想去看他一眼。”
“興許還有一樁頗為有趣之事。”
曲非煙沒在意他后面的話,只注意到他眼神深藏的一抹感懷。
雖然不易察覺,但做了這么多年的夫妻,如何能不知他的心。
“師兄.”
曲非煙忽然道:“韶光荏苒,你看我是不是也變老了?”
她用纖纖玉指捧著自己的臉蛋,不知怎么做到的,話音一下切換成頗為傷感的語調。
“師兄的神功縱然高妙,什么明玉無暇,什么八荒六合,卻都不是常人能領悟的。”
“綠鬢朱顏始終無法保留,真叫人傷感。”
趙榮垂眸朝下一瞧。
只見她面色如玉,細膩溫潤,眉宇之間,一顰一笑,都看不到一絲皺紋,反而生動嫵媚,分明像是錦瑟華年的大好年紀。
故而.
這副玉顏與她口中的話,怎么都不貼合。
“有我的明玉真氣相助,練了小明玉功,師妹也不會老。”
曲非煙堅持道:“花無百日紅。”
趙榮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額頭:“胡說,我不讓你老,就無有什么急景流年。”
他的語氣稍有急促 這時,本來捂著額頭的師妹瞬間展顏一笑。
她一個仰身,伸手摟住了趙榮的脖子。
“師兄好霸道。”
“不過,既然師兄有如此本領,還有什么抑郁感懷的。”
“縱然旁人不在了,小師妹青春依舊,也會永遠陪著你。”
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還和少女時期一樣靈動,一眨不眨地盯著他。
趙榮微微一笑。
他揉了揉曲少女的腦袋,與她說起武陵可能會有的那樁趣事。
三日后.
松潭鎮外,武當派王野道長大展太極劍法,他的劍術極為了得,可惜道門玄功積攢不深,還是沒跟上阿飛的劍速,加之太極劍不夠圓滿,最終敗在阿飛劍下。
不過,旁人觀其劍,已發現與當初沖虛道長的路數不同。
也許能有機會將太極劍練至圓滿。
讓江湖人沒想到的是,拋開劍神四大真傳弟子,武當、崆峒、泰山等大派天驕這次展露的名頭,反倒被一名閑散的年輕人壓住。
正是從盤州來到衡陽的東方小仙。
涼都一戰,她曾與顧吉沒分勝敗。
松潭鎮前,劍光彌漫,與阿飛大戰數百回后,依然戰平。
當初涼都那邊聚集的江湖人雖多,卻遠不及這次衡州府。
這一戰,算是徹底揚名了。
內功、劍法均是年輕一代中的巔峰水準。
如此天賦,倒是叫人好奇她的師父到底是誰。
五日后。
處于風口浪尖的東方小仙終于敗劍,主動挑戰阿青,最終敗在神峰劍勢之下。
給一眾江湖人留下震撼與疑惑,她自敗劍后,便毫無遲疑地離開松潭。
旁人不清楚姐弟二人的蹤跡。
東方小仙敗劍的第二日,便已經遠離衡陽,朝著云貴方向返回。
前往邵陽方向的灰棚馬車內。
楊君采望著氣息恢復正常的姐姐,不由問道:
“姐姐,為什么不換一個時候再挑戰劍神前輩的二徒弟?”
“她能和商前輩一戰,劍法極為高深。”
東方小仙道:“來一次雁城不易,不知還有沒有下一次。”
她的語氣有些奇怪。
像是不愿再朝雁城踏足,說話時,卻又看向雁城方向。
楊君采道:
“姐姐又想起了劍神前輩?”
“嗯。”
這一趟雁城之行,對于姐弟二人的震撼是難以言述的。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當初在涼都客棧中碰到的那個神秘青年,竟然就是劍神。
當時怎么也不敢朝那個方向去想。
現在江湖人都言劍神不老。
這般匪夷所思的傳聞,幾乎是路人皆知。
東方小仙道:“師父他老人家多說過劍神的風采,可那多與二十年前有關,縱然師父有所猜測,還是無法料到,劍神已不是凡俗之能。”
她腦海中閃過那張不老的容顏,又閃過自天山斬下來的一劍。
“那樣的一劍.”
“如仙如魔,卻不是凡俗武者能斬出來的。”
看過那一幕的人,注定一輩子都難忘卻。
東方小仙,自然也不例外。
她曾立志擊敗師父口中的劍神。
練功多年,一直以此為目標。
卻怎么也想象不到,從聽傳說到見到真人,竟然會讓她一直以來的信念動搖,甚至是崩塌。
她看待事物向來理性冷靜,幾乎不會做那些不著邊際的事。
因此,已經清楚這個目標是何等難度。
那樣的劍神,真的是人能戰勝的嗎?
“姐姐,是什么樣的功夫可以容顏不老?”
“我也想知道。”
楊君采又問:“心劍合一,又是什么境界?”
東方小仙搖頭:
“按照劍神所說,那是萬物可為劍的境界。”
“但是.”
“這與尋常妙諦領悟的集大成藝業大有不同,一個有跡可循,一個超凡脫俗。”
“等回了白虎崖,聽聽師父他老人家怎么說。”
楊君采嗯了一聲。
也許是年紀小,他倒是沒有想太多。
又覺得這次來雁城,見識到了許多新奇人事。
這會兒踏上返程,他的話多了起來,不斷與姐姐攀聊。
姐姐雖在回應,內心卻不如表面那般平靜。
“煙水茫茫,古今幾度”
涼都之音,總是在不經意間回蕩在東方小仙的腦海中。
川黔咽喉,云貴門戶。
常德府境內,洞庭之西,一艘小舟飄蕩在沅江上。
“船家,靠岸吧。”
“好嘞!”
鄒松清聽到船家答話,這才走向船尾。
點蒼老人正在眺望洞庭湖。
“師父,果真如您所言,雖有衡山派的消息在,我們又一路緊追,可還是丟了他們的蹤跡。”
他的話語中,難免夾雜幾分焦急。
那兩人如此謹慎,這天下廣大,要尋他們,豈不是大海撈針。
商素風吹著江風,慢悠悠道:
“勿要著急,船是從洞庭湖駛來的,他們應該就在常德府。”
“既不急著回大理,慢慢找他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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