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之末。
衡陽江邊的馬尾結滿嚴霜,馬行大道,卷不起紅塵土,卻附著一層霜雪泥濘。
天山寒夜,飛雪撲打著峰下驛站的兩桿風旆。
絕壁枯松,霧凇懸掛,蒼涼蕭颯,又姿態婀娜。
飛雪霧靄鱗次,眺不見遠江揚帆中流。
“咯吱.”
“咯吱!”
月隱星稀,踩雪上山之聲越來越密。
幾條火把連成火蛇,直上天柱之巔。
天山石洞中,練功一日的趙榮忙里偷閑。
他坐在那盞荷葉吊燈旁,面前是煮茶小火盆,那只紋有鯉魚躍龍門的茶壺正嘟嘟冒泡。
這一壺衡山云霧茶在飛雪嚴霜之境,更顯雅貴。
一把短簫搭在桌上的《漢宮秋月》曲譜上,他手中拿著的是《妖狐妹兒》話本。
講的是狐女與書生的故事,愛恨糾葛,倒是頗有趣味。
趙榮心神放松,雖不會提氣耳聽八方。
但耳力依然遠超常人。
聽到外間腳步響動,他立刻打起精神。
五神峰距衡山駐地頗有距離,并非禁地。節日年關多有登山賞景者,還有人在山間廟宇佛像前祈福,有人登山無甚奇怪。
如今衡山派日漸興盛,雖說這處閉關地處于崖頂,一般人沒本事上來,也還是派人到山下驛站,暗中看守。
尤其是趙榮在峰頂閉關這段時間,山下看守之人已是平日三倍。
日間有弟子守住登峭壁的山道,晚間則是駐守山下。
能這般大張旗鼓在晚間冒雪登山的,多半是衡山弟子。
想到此節,猜想有緊要之事。
趙榮把書一合,提燈下崖迎了上去。
“師兄!”
遠處火蛇走勢更急,條條火把下,連續幾道聲音呼喊。
瞧見火光下人人神色肅穆,趙榮忙問:“發生了什么事?”
“師兄,這簡直是風云突變,”
全子舉帶上一抹驚心之色,“東方不敗下了黑木崖,在延津梅林大開殺戒!”
“如今武林動蕩,江湖驚亂,正邪局勢已隨風轉舵,一聽東方不敗名號,人人喪膽。”
他一言道出,趙榮聽罷,瞬間神情肅穆。
東方不敗下黑木崖!
定是左大師伯這狗東西瞎搗鼓,把楊蓮亭得罪慘了。
唯有黑木崖之虎有這能力,
否則實在想不通東方不敗出閨閣的理由。
趙榮也驚心得很,背后一陣發寒。
他比沖虛方證等人更了解東方不敗。
黑木崖巔峰之戰,東方不敗用的僅是繡花針,還有楊蓮亭這個巨大弱點。倘若他提劍下黑木崖,江湖上誰能是他的對手?
幾人來到大石邊,全子舉等人又詳述他們聽聞的消息,將延津梅林發生的事悉數說清。
傳聞也許有出入,但嵩山兩位太保、少林武當兩位高手,還有一眾江湖人死在東方不敗手上乃是事實。
“師兄,東方不敗真有這等功力?”
全子舉說完后,依然驚疑不定。
“早年間他就是天下第一,又在黑木崖上閉關練功十余年,如今功成下崖,自然驚艷江湖,”趙榮目光幽幽。
“可知他后續動向?”
“不清楚”
“有人說他回了黑木崖,也有人說還在中原,”全子舉脖子一縮,“還有人說.”
“在江邊遠見一葉孤舟,血衣執劍,南下蘇杭。”
“師兄,咱們如何應對?”碰到這種層次的對手,全子舉根本不敢拿主意。
趙榮寬慰一聲:“莫慌。”
“咱們在南邊與魔教對抗力度不及中原,又距離黑木崖最遠,東方不敗即便南下,也不太可能到咱們衡州府立威。”
“不過,防范不能少。”
“要及時發信給臨江府、袁州府、長沙府一帶勢力,叫他們派人盯緊,組成一道屏障。”
“東方不敗武功極高,咱們卻有地理優勢,他若真來,咱們早做準備,一擁而上,舉派退敵,也不怕他什么天下第一。”
趙榮將語氣放得強硬,全子舉等弟子聽了能心安不少。
可他心里清楚。
東方不敗不是傻瓜,以衡山派現有實力,不管是防他還是留他,都極為艱難。
跟著,趙榮又叮囑了魔教饒州分舵、祖祠禮祭相關事宜。
東方不敗出山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
饒州分舵本就是楊蓮亭的勢力,這個關口去滅人分舵,等于幫少林武當嵩山派擋槍。
之前還想著去梅莊,眼下短時間內也不能去了。
東方不敗能下黑木崖,那么順便去西湖看看好朋友牢任也是有可能的。
若正巧碰上,豈不是自尋死路。
東方不敗的想法,從他下崖后就難以揣測,更不想去賭。
全子舉聽他說要繼續縮小禮祭聲勢,原本是要極力反對的,可在東方不敗的陰影下,他只能把話咽回肚內。
此刻太招惹眼球甚是不妥。
東方不敗在黑木崖枯坐多年,忽然聽到有什么天才少年,萬一心血來潮下到衡州府瞧瞧,那豈不是大大的惡事。
全子舉下山前,把整理好的消息信件留了下來。
趙榮滿懷心事返回崖壁石洞。
把那些消息信件全部翻看了一遍。
能下崖一次,就能下崖第二次,楊蓮亭有這個能力。
下崖的東方不敗.更難對付。
想到此處,心中萌生出濃濃的危機感。
“我與天下第一之間的差距,還是極大。”
荷葉吊燈下,趙榮目光幽深。
若是一般人乍聞此事,恐怕會心境受擾,再想安心練劍也難。
他卻能依靠玉墜功效,凝神靜氣,飛速進入入定狀態。
這一晚,趙榮打坐練內功至深夜。
仲冬已過,遂至三冬之末。
散漫馀雪晴,蒼茫季冬月。
趙榮等到一個好天,在天柱峰頂練幻劍時,瞧著雪蓋峰頂,心下生動。
當即下崖洞,踏雪過壁,在山間留下一串腳印。
紫蓋峰上,盤根錯節的羅漢松垂著串串冰凌。
冰天雪地登紫蓋峰非常危險,但趙榮并非凡俗,他已上到峰右,登上朱陵洞頂端,此地號稱為道家第三洞天。
原本有飛泉掛壁,狀如垂簾。
現在霜雪凝冰,水簾是瞧不見了。
趙榮瞧見一石刻,上書“九仙飛升主壇”,乃宋時遺痕。
又見到一棋盤石邊刻有“到此皆仙”。
南岳諸峰皆朝于祝融,如拱揖之狀,獨紫蓋一峰,面南屹立。
所謂紫蓋獨不朝,爭長嶫相望。
趙榮微微一笑,秋水出鞘。
他運劍如飛,將幻劍式的招法全使一遍,心下意動,又劃去堅冰,在“到此皆仙”四字旁刻下“神峰為劍”四字。
他并未流連,又登芙蓉峰,來到毗廬洞。
此峰飛流如絹,掩映青林。
趙榮瞧那些飛流結冰,直掛山下,從中感受到一絲飄逸靈動。
站在刻有“天下太平”的講經石旁,再練幻劍。
石廩峰形如倉廩,有二戶,一開一闔。
這一次,趙榮沒有練劍,他心有所感,在陳真人煉丹臺遺址旁盤腿打坐。
傍晚時分,他踏上五神峰最高處 萬丈祝融插紫霄,路當窮處架仙橋。上觀碧落星辰近,下視紅塵世界遙。
趙榮踏足四峰,再登祝融。
心中豁然開朗!
這一晚,他沒有回到天柱之巔的石洞,而是在祝融峰待了整夜。
月亮掛在天上,趙榮沉浸在幻劍的“勢”中。
他一動不動,雙目時開時合。
山驢子似是將他當成冰雕,用蹄子扒開趙榮身旁的積雪,吃下面的苔蘚草衣。
它蹄子扒得急,雪泥打臟了趙榮衣履。
“呦!”
一聲驚叫,那山驢子打了好幾個滾,被身旁的冰雕踹得翻滾,嚇得倉皇逃竄。
這一夜,趙榮將眠未眠,似睡非睡。
天將將要明,他依舊精神抖擻。
趙榮睜開雙目,仍能看到月亮。
但峰上觀天,峰下觀天,有虛有實,完全是兩種景色。
人間朗魄已落盡,此地清光猶未低。
他忽有醒悟,
趕緊起身,一路運氣提縱,攀巖掛壁,穿林落冰,飛速下到祝融峰下。
又在大道上急奔,來到摩崖石刻旁。
此時再朝五神峰看,
他微微仰頭,身形似與曾經的衡山先輩重疊,看到了一條舊路。
五神峰在他眼中,可以是五座山峰,也可以是 五柄利劍!
他們各成姿態,卻又渾然一體。
趙榮滿面喜悅,一路盯著五神峰,漫步到山下驛站。
山下的幾名弟子立馬瞧見他,不由微微一愣。
有弟子趕忙上前詢問:“大師兄出關了?”
“還沒有。”
趙榮笑了笑,順便帶上今早的飯食,省得他們再跑一趟。
幾名弟子見他身形漸遠,不由議論起來。
“大師兄看上去,怎么有點不同?”
“是啊,”
“與從北邊剛回來相比,氣質忽然變了,像是沒了武林中人的風塵氣。”
一名年長的弟子教訓道:
“閉關清修,自然遁出紅塵。但是,也要有那個心境才行。”
“不少人閉關練功,煩惱根反而在腦海中擴大,甚至走火入魔,像大師兄這樣的,那是極少數。”
“若是讓你們在山中閉關,與歲寒三友作伴,你們能靜下心來嗎?”
“那可不是一日兩日。”
兩名較為年輕的外門弟子趕緊搖頭,“不能不能。”
“還是和大家一起練劍奏曲的好。”
年長弟子這才點頭:“不要好高騖遠,像大師兄這等天賦,江湖罕見。”
“但咱們也不可懈怠。”
“自打東方不敗下黑木崖殺穿延津梅林,魔教聲勢大漲、愈發猖獗,連他們的邊緣人馬都紛紛躁動。”
“江湖亂局已成,武林各處爭斗尤勝往昔。”
“他日正邪兩道再度爆發大戰是少不了的,不好好練功,往后與那些賊匪作戰,不僅是吃苦頭,連命也保不住。”
“是!”
江湖上風起云涌。
天柱頂峰,又過去十多日。
趙榮雖在閉關,日子卻極為充實。
石洞中。
他拿筆在紙上寫寫畫畫。
陣法、劍法、運氣法,打穴法本來是雜亂無章、極其復雜的東西,硬是被他以百川奔流的手法融在一起。
恒山陣法給趙榮的啟發極大,若不是這次在覺悟山上看恒山弟子以陣攻守,他便是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無中生有。
驚門十三劍的出現,又如一把關鍵鑰匙,這才打開衡山劍陣的大門。
“京門穴”
“期門穴”
“天池穴,好!”
趙榮刻畫好最后一筆,長呼一口氣。
陣法根基來自恒山,劍法融合了衡山快劍,打穴法自然來自驚門十三劍。
如此一來,單論個人,不管是目力還是打穴技法,上限遠沒驚門十三劍高。
可是七人成陣,就能以弱敵強。
七人單獨斗不過太保,一擁而上也斗不過太保,但成陣之后,就能與太保相斗。
恒山陣法得此一項,就成北岳鎮派之技。
這陣法糅合極多,其中目力打穴機巧是一般人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
恐怕就是恒山弟子見了,除了有一絲熟悉之外,也只能以為這是衡山新陣。
“南北相對,各有陣法,甚為合理。”趙榮笑了笑。
“可惜驚門十三劍太難練,否則本派弟子用這劍法架陣,威力定超恒山陣法。”
當天晌午,有弟子來到天柱頂峰送飯。
趙榮叫他們帶消息回門派駐地。
晚上日頭沒落,馮巧云就來到山上。
趙榮將所刻陣譜交在她手中,讓她轉交莫大師父。
這東西貴重,叫山下弟子送回去他不放心。
心中又有緊迫感,盼望米為義他們能早日練陣。
若他們練得順利,后面就在十四代弟子中擴大練陣規模。
“師兄年關前可會下山?”
“會。”
馮巧云聞言笑道:“那禮祭就放在年關了。”
“好。”
趙榮沒意見,年關本來就要拜祖祠,當下這節點并不適合大操大辦,還是低調一點好。
馮巧云帶陣譜下山,星夜回到衡山派駐地。
酉時末,她將陣譜送到琴軒,伴著一盞孤燈調弦的莫大先生接過馮巧云遞來的陣譜。
一入手,就看到封面上寫著幾個大字:衡山驚門北斗劍陣。
看到寶貝徒弟的字跡,他已雙目含笑:“巧云,你看過嗎?”
馮巧云答:“還沒。”
“那伱師兄有沒有叮囑什么?”
“有。”
馮巧云一字不差的帶話:
“師兄說,目力法門已經教給未錦師妹他們,師父只需帶著他們熟悉這譜上的身位變化,再按照驚門十三劍的打穴法用劍便可。”
“關鍵技巧,都記錄在上面。”
馮巧云又道:“師兄說忙于練功,這陣譜不算完善,往后還要修補。”
“他說您看了陣譜,立馬就懂。”
莫大先生微微點頭。
“一起看吧。”
見徒弟眼中滿是好奇,于是將其中幾頁紙交在馮巧云手中。
又點起一盞燈,師徒二人拿著陣譜細細看了起來。
一開始,莫大先生臉上的表情是比較隨意的。
按照小掌門的話,以他老掌門超過一甲子的修為造詣,看懂這門新創陣譜,應該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如趙榮之前創的仙三招法,他雖驚異其中巧思,但理解起來并不難。
此時看劍陣,也帶上了差不多的心情。
莫大先生拿起了劍陣法中的“膻中劍”,講的是仙巖快劍打這路要穴。
原來如此。
莫大先生心想:“內門弟子都很熟悉仙巖劍路,上手簡單。”
他再往下看,便牽扯到步法闡釋。
雖然用的是衡山派輕功,但這套步調卻甚為奇特。
與恒山陣法神似,但形態完全不同。
這倒是好理解,畢竟兩派分屬兩套運氣法門,劍招更不一樣。
莫大先生雖是一派宗師,但他不是恒山派宗師,定閑師太若看了步調法門,登時要喊一聲“妙”,又要念佛號“善哉善哉”。
所以,哪怕是莫大先生初看這步調,只靠腦子是絕不夠用的。
不得不腳下連踩,將步調全走一遍。
一遍走完,莫大先生忽覺不妥。
“不簡單。”
他面色有變,又連走幾遍,手上長劍已成仙巖劍路。
七八遍使完,他生出許多感悟出來。
這些感悟、技巧,便是要傳給那些練陣弟子的。
莫大先生越是實操,越發現不簡單。
就像是恒山掌門定閑師太第一次摸到恒山劍陣那樣。
“這步調結合劍招,總叫老夫有種意猶未盡之感,這是怎么一回事?”
他拿起陣譜繼續往下看,上面又講到,如何將驚門十三劍打穴法融入其中。
看到其中細則,莫大先生汗毛一豎。
驚門十三劍與衡山劍法是完全不同的體系,想要融入一套劍招,往往拖泥帶水,還不如各自分開利索。
這陣譜所記之法,與生搬硬套毫無關聯,仙巖劍路與那套步調相融,竟能完美搭配打穴法!
三者融在一起的機巧,叫莫大這位劍道宗師看了,立馬生出一種強烈的震撼感來。
海納百川,融百家之藝!
這要何等眼力與悟性!
“跳出衡山劍法,老夫自問遠達不到這份眼界。”
“阿榮的眼力,已經超越我。”
莫大到底是劍道宗師,他也發現了一個重大問題。
使用快劍時,兩邊的人在動,兩邊的劍在動,只有穩穩打中穴道,才能不破壞整體劍陣協調。
恒山劍法穩如磐石,較為柔順。
衡山劍招更快,快中打穴,難度可想而知。
這比恒山劍陣更難,普通弟子是做不到的。
想到此節,莫大先生又看向陣譜最后提到的“開眼”字樣。
“妙啊!”
“若是目力足夠,便能運行此陣!”
他心中如何不驚,盤根錯節的東西,竟能層層遞進,梳理得這般清晰。
若按照劍陣所記,七人成一陣,確實能發揮不俗威力。
莫大先生看完后,也不再有“偷師恒山派”的包袱。
這套陣法與恒山陣法并不相同。
雖然沒到小掌門所說“看了陣譜,立馬就懂”的地步,但莫大先生對自己的悟性還是比較滿意的。
看完了“膻中劍”,他又翻開下一譜“天池劍”。
眼睛一掃,老人家的面色登時變了。
紫云劍路?!
而且,又是一套新的步調,這步調與上次一樣,還是從恒山陣法中衍變。
劍法不一樣,步調不一樣,打的穴道不一樣,所以打穴技巧也不一樣!
莫大先生湊到燈盞下,揉了揉渾濁的老眼。
他沒有再使劍招,而是翻到劍陣下一譜:“商曲劍”。
這次用的不是驟雨快劍中的紫云劍路,而是游龍換手快劍中的安上劍路。
再看向后面的“章門劍”。
打章門要穴的弟子需用游龍快劍中的白馬劍路。
莫大先生心中震撼,又把馮巧云手中的幾張譜子看了一遍。
果不其然。
一譜一劍,七人七樣!
并且,這游龍換手快劍與回風落雁劍招法有過結合,換手劍路并不少。
用這四路快劍的弟子,在陣法中還有深層招式,可以突然互相換手換穴變陣。
如果四人各練會四譜,便能完成四象輪轉,與另外三人結合,多出諸般變化。
這就要考校布陣弟子的功力了。
他捋著白須,一時間沉默了下來,難以描述此刻的心情。
越是鉆研進去,越是感覺手中劍譜在變沉。
分明只是幾張紙,卻重于山岳。
這幾乎就是鎮山之寶!
莫大先生翻到封面,又看向那幾個大字“衡山驚門北斗劍陣”。
初時隨意,此刻卻有種肅然起敬之感。
也明白了小掌門的用意。
一人一劍,各有變化,如北斗七星各閃光芒,難怪敢叫衡山七子。
馮巧云本就是武癡,盯著劍譜,慢慢領會其中玄妙,當真是如癡如醉。
“師兄當真是天下奇人。”
馮巧云笑道:“師父,多虧你將師兄收入門墻,否則我此生不知要錯過多少風光。”
“那東方不敗雖是天下第一,威震武林,我卻是佩服師兄更多一些。”
“天下第一也是照著原有功夫練的,師兄卻在走向屬于自己的道路。”
莫大笑道:“這些夸贊話你與我說便好,莫要在他耳邊說。”
“他畢竟年少,一旦尾巴翹上天,他敢上黑木崖找東方不敗。”
馮巧云認為小掌門是一個極穩重之人,心下不太認可老掌門的話,但她一向敬師,不會在這些小事上反駁。
又聽莫大問:“他可說年關下山?”
“說了。”
“那也沒多少天了,”莫大瞧著手中劍譜,又道:“明日把你二師兄,三師兄還有練陣的七人都叫來,我們要抓緊時間。”
七人各練一譜,每一譜都不同。
這劍陣諸多奇妙處,大家練的快劍劍路不一樣,集思廣益能加快進度,少走彎路。
若是小掌門下山之后,瞧見眾人毫無進展,豈不是不太美妙。
馮巧云立馬會意,笑著應了一聲。
等她走后,莫大先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昂首闊步走到衡山祖祠之中。
敬了幾炷香后,老人將陣譜放在煙熏之上轉了幾圈,帶上香火氣。
“師父,師祖,師叔祖”
“恁們也瞧瞧,我這乖徒弟創的劍陣可還過得去眼?”
莫大先生炫耀了幾句。
又正色道:
“這個年關一到,弟子便要正式立定衡山十四代掌門人選。”
“各位先輩,一定是一百個滿意。”
“阿榮他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終歸年紀小,興許未來還有挫折劫難。”
“諸位先輩,請護佑他。”
“叫他平安長大。”
天才晴過兩日,忽又陰云密布。
第五天,瀟湘大地又下了一場雪。
五神峰上的雪更大。
天柱之巔,峭壁崖洞卻有好幾個冰雕,有大有小。
仔細一瞧,是被人用劍削出來的。
申時末,驛站三名弟子一道頂著風雪,走雪路登峰,送上飯菜。
他們是新來此地的一批弟子,之前山下幾人已被換到宗門駐地。
這可是極好的差事。
上峰頂送飯之余,若有內功招法上的疑問,每次問一個兩個,大師兄都能快速準確地解惑。
雖然其余師兄師姐也能有解。
但大伙發現.
大師兄給出的回應,往往能直擊要害,叫人瞬間醒悟。
其后按照他指的法子去練,只要不是太笨,困惑許久的問題,基本都能解決。
驛站守山在平日里不算好活,畢竟這里很偏僻。
可到了大師兄閉關時間,從外邊輪值在此的外門弟子,就叫別人羨慕了。
天沒暗,可山間霜霧極大,過三丈就看不清了。
三名衡山弟子一邊歡談一邊下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一名不及三十歲的弟子道:“原來我是發勁法弄錯了,難怪劍招怎么使怎么古怪。”
“大師兄可真是厲害,只問了幾句,叫我使了兩招,便看出癥結所在。”
另外一人嘖嘖稱奇:“我才從常德府那邊回來,許久沒有見過大師兄。”
“此一見,當真是驚到我了。”
“說大師兄是在山間煮那仙石白藥,我也是信的。”
“是啊,是啊”
他們邊聊邊下山,身形消失在霜霧中,慢慢的連聲音也聽不見了。
就在這時 山道旁一株滿是晶瑩霧凇的樹后,閃出一道輕盈人影。
她二目含笑,瞧著積雪上的腳印,邁步朝峰頂走去。
剛至酉時,趙榮回到石洞。
一邊打開食盒,一邊盤算著下山日期。
將杉木桌上的話本曲譜撥到一邊,取出食盒中的飯菜。
羊肉雞肉,鹵蝦小菜,還有一疊酸菜牙豆。
聞到飯菜清香,趙榮愜意地取下火盆上的茶壺,倒一碗熱茶,坐下來撥動筷子。
他還沒吃三口飯,突然停下動作。
側頭看向山道方向。
有不速之客上門。
趙榮皺緊眉頭,幾位衡山弟子方才下山,不知是否遭遇不測。
來人并沒有隱藏自己的腳步聲。
雖然輕盈,可在趙榮提氣靜聽之下,那人每一步踩在雪上,都被他聽得清清楚楚。
也知道對方馬上要到枯藤峭壁那一段路。
趙榮握劍在手。
他熟悉地形,只待那人往前一丈入了險地,便跳下去急攻。
對方不想掉下懸崖,必然中劍重傷。
斂息屏氣,石洞內再無任何聲響。
只聽到外邊風雪聲響。
那人停下腳步,沒再往前走,趙榮極有耐心,立身洞口,靜靜等待。
只聽一道嬌柔婉轉的聲音穿透了漫漫風雪:
“喂,衡山阿哥在家嗎?”
趙榮整個人一愣。
“不在家,”他頓了幾秒,答了一聲。
跟著把劍放在一邊,坐回椅子上吃飯去了。
外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很快聽到一道提縱聲響,在崖壁上點了一下,如一只小野貓,輕快地躍入石洞之中。
她一身繡花裙,色彩燦爛。
只是叫風雪打在身上,如同繡了一朵朵潔白小花。
一陣草木幽香,那是風雪也掩蓋不了的。
此時此刻,古寨小花的那雙大眼睛在石洞掃了一圈后,毫無含蓄地注視在正吃飯的少年身上。
少年發髻微亂,兩截鬢發順著臉頰墜下。
他穿得略顯清減,此時伴著火爐吊燈,融在雪山石洞之中,如風雪中的隱匿高客,世外之人。
明明吃的是人間煙火,卻如何也想不通,怎能不被世俗所濁?不曾沾染那凡塵之氣。
苗家阿妹本有一腔俏皮話。
可是當面瞧見少年后.
頓覺龍泉一別,如隔三秋,老樹遺臺,物是人非。
少年還是那少年,似乎又不是當年人了。
她被趙榮的氣質所驚,心中微微顫動,手上的兩壇酒不及放下,順口再問一句:
“喂,衡山阿哥在嗎?”
問話時,那雙眼睛輕輕眨動,睫毛上的幾瓣雪花隨之落下。
她瞧見少年微微一愣,像是沒聽明白她的話。
苗家阿妹眼中,少年忽又露出一個笑容,只這一笑,像是遠浦歸帆,世外高士又沾上了紅塵土。
“衡山阿哥不在,好阿哥在。”
趙榮打趣一聲,目光移到那酒上。
藍妹子拍了拍胸口,抿嘴輕笑,婉轉聲音回蕩在石洞中,比外間冷冽的風雪聲好聽百倍不止。
“我還以為是風雪傷人心,原是阿妹叫得不夠親。”
她坐在石凳上,眼睛就盯在趙榮臉上,有些奇怪道:
“我們古寨中也有閉關練武的長老,他們卻和你不一樣。”
“你從北邊回來才多少時日?”
“怎得見了你,一下叫我失落難過,像是一位好朋友看透了紅塵,不要與我往來一樣。”
她舉起一只玉手帶著彩袖移到眼眶邊,做傷心狀,眼中卻盈滿笑意,嫵媚至極。
趙榮看她一眼,又把目光移到飯上。
幽幽說道:
“不知阿妹下得什么毒,當真是高明得很,我這飯菜本來很香,怎么突然寡淡無味了?”
苗家妹子嘻嘻一笑,逗他道:“因為阿妹身上香。”
“古寨香料,蓋過了煙火氣。”
趙榮不解風情,笑道:“酒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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