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一清先有督理陜西馬政的功勛在前,再有屢次抗擊小王子修筑邊墻的戰功在后,因而,盡管他是皇帝在廷推之前就已經授意的入閣人選,這本不合規矩,但在廷推之時,大九卿們的意見竟是驚人的一致。無論是中立派也好,和徐勛走得近的張敷華謝鐸屠勛也好,甚至是劉瑾那一派的張彩韓福也罷,每個人薦的人選都是楊一清第一。當然,李東陽的苦心也沒有白費,楊廷和的名字吊在楊一清之后,一塊呈送到了御前。
于是,滿意于楊一清回朝之事已成定局的小皇帝,對于楊廷和這個名字的再次出現亦是大為高興,大筆一揮便準了此事。可本該是蕭敬把東西送回去,可蕭敬拿著那御札,卻是提出了請辭,這時候,朱厚照不禁皺了皺眉:“此次朕不在京城,多虧了有蕭伴伴在司禮監坐鎮,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蕭伴伴就不能在司禮監助朕一臂之力么?”
“皇上,雖說如今劉瑾不在,高鳳病重,但宮中尚有張永谷大用等人…”
蕭敬這話還沒說完,朱厚照就打斷了他:“張永和谷大用對朕說了,他們兩個才能有限,這司禮監掌管批紅,他們及不上你多年執掌沉著可靠。至于其他人…他們更沒這個能耐!所以,蕭伴伴你給朕好好挑幾個穩妥的人,等到新人可以獨當一面了,朕一定送你養老。”
想到自己之前急流勇退,這退著退著,如今竟是又被趕鴨子上架,蕭敬只覺得百感交集。見侍立在朱厚照身側的瑞生笑吟吟地沖著自己眨眼睛,想起小家伙差點丟了性命,若不是皇后苦求了張太后暫時留手,而瑞生在朱厚照回京的第一時間便自己用教坊司秘藥倒了嗓子…他只覺腦海中閃過了一個早就想過的念頭。
“皇上既然如此說,奴婢敢不從命?只是,皇上恕奴婢直言。經過此前一事,瑞生不適合在乾清宮再呆下去了。他雖沒上過內書堂,但奴婢教過他讀書識字,此前也讓他管過司禮監文書。倘若皇上能夠割愛,奴婢想讓他好生在司禮監打磨打磨。畢竟,司禮監要用皇上能夠信賴的可靠人,奴婢栽培出來的人,怎比得上皇上早就首肯的人?”
此話一出,朱厚照立時輕輕拍了拍扶手,側頭去看瑞生時。想起他此前那些日子在乾清宮窩著一步不能出,而且要不是自己回來及時,母后興許真的會把人殺了滅口!于是,他只猶豫了片刻,便點了點頭道:“好,就依你。瑞生,從今兒個開始,你回司禮監。朕升你…”小皇帝琢磨來琢磨去,最后便一錘定音地說道,“就做個隨堂吧。你當得起,不會的和蕭伴伴學,若是誰敢小瞧了你,朕給你撐腰!”
瑞生沒想到突然會有這樣的變化,愣了一愣后方才急忙上前磕頭,一時卻是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起身之際,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這才沙啞著聲音道:“奴婢一定不負皇上信賴!”
盡管召楊一清回京入閣的急信四月初就已經到了陜西,但交割完一應事務,又分派了種種將官調派事宜。楊一清真正趕回京城的時候,已經是五月三十了。這還是因為他一路緊趕慢趕馳驛回京,每日兩百里,一路上大半個月方才抵達了京城。因為家中下人提早回京報信,來迎接他的親朋好友門生故舊不在少數,甚至連內閣首輔李東陽都特意告假前往迎賓亭。等到楊家車馬抵達之際。盡管迎接的人全都是便袍青衣,但好事的細數其間,大多是朱紫人物!
楊一清早一天晚上歇宿驛站的時候,就得了徐勛派人送信,知道今日徐勛不會來。因而敷衍這些來意不一的官員,他只是笑呵呵地打著太極,竟是應付裕如。直到李東陽邀請他同車而行,他答應之后上了車,聽到李東陽第一句話,面上那使人如沐春風的笑容方才消失了。
“邃庵,劉瑾雖已死,朝中卻是暗流更加洶涌,此次你回京可是身負眾望。”
“什么身負眾望,不就是指望皇上再有什么別出心裁的主意時,我在前頭擋著一點勸著一點?”楊一清哂然一笑,見李東陽神色一緊,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當然,還指望著我能抗衡張西麓…我倒是有些不解,旁人也就算了,西涯兄你何至于忌憚其如此?”
李東陽的信上簡直是將張彩形容為洪水猛獸,楊一清雖也大略知道京城動態,但畢竟不是身臨其境,這種感同身受的感覺卻是沒有的。此時此刻,李東陽沉默片刻,便苦笑說道:“張西麓此人精明強干,卻又能屈能伸,能忍能斷,如今再加上皇上信賴…他現在是三五天一個條陳,聞者無不膽戰心驚,偏偏下頭一幫人搖旗吶喊,要辯駁少人能敵得過,我又不可能親身上陣!就連林俊和他此前大吵了一架,最后還是敗下陣來。”
“林大炮竟然輸了?”
楊一清頓時大為意外,見李東陽苦笑點頭,明白這確實是事實,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張彩他是認得的,不但認得,當初因為徐勛的關系,甚至探討過不少從軍略到政務上的事,一向覺得這是難得的人才,只是此前時運不濟。而林俊這南都四君子之中那一尊最年輕也是最犀利的大炮他也并不陌生,畢竟林俊成名更早。如今林大炮敗給了張西麓,這代表著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平北侯就不曾說過什么?須知張西麓可是變換門庭!”
說到徐勛,李東陽頓時臉色發青:“平北侯?呵呵,再過兩天,他就該是興國公了!他早早放話說,說什么這幾年來南征北戰渾身是傷,要隱退個一年半載,如今不見外客專心在家陪著媳婦孩子!”說到這里,李東陽簡直有些咬牙切齒。想當初徐勛逼著他定下城下之盟,迫使他答應讓楊一清繼任首輔的時候,怎么沒見這么云淡風輕?偏偏現如今,他即便把楊廷和一塊弄了回來,那曾經的交易也不敢廢黜不作數。
不說他和楊一清多少年交情,絕不想鬧僵了。就說徐勛那狠辣個性,他若是食言,那小子會做出什么事情來?
“既如此,西涯你讓馬車直接到武安侯胡同的興安侯府,我直接去見他。”
此前有過林瀚張敷華林俊的舊例,楊一清此次人尚未到京城,這宅子小皇帝就已經大筆一揮給賜下了,卻是不太吉利。因為這宅子的原主人原內閣次輔劉宇,現如今坐除名回鄉,卻是早已凄凄慘慘戚戚離開了京城。就連本要應今科會試的兒子劉仁,也是一并受到了牽累,從前那些劣跡被人翻了出來,革了功名和父親一塊被趕了出京城。如今劉府換成了楊府,甚至不少屋子連家具都沒換,只是三間五架的正門重新整修了一遍,看上去更加氣派。
然而,品出苗頭預備好好奉承一下這位如今的新次輔,將來極可能升任首輔的楊邃庵公的文武官員們,大熱天在小時雍坊武功胡同里頭等得汗流浹背,最后等來的卻只有楊一清的車馬行李,甚至連此前有人報信說的楊一清和李東陽同車而行,那輛車也沒見著,傳聞中楊一清要帶來的那位學生也同樣不見蹤影。直到有人小心翼翼地上前打聽,這才獲知了事情始末——楊一清上徐家拜訪去了!
興安侯府的大門已經關了好些天,雖偶爾也有人能沖開阻礙進去,但絕不是尋常想要巴結攀高枝的人能夠企及的。于是,瞧見那輛尋常馬車停在侯府大門口,繼而便被人從西角門接了進去,一時間不禁有人議論紛紛,眼熱的不在少數。可當打探得知來者是誰,苦苦在外頭等著機會的人就偃旗息鼓了。
竟是李東陽和楊一清聯袂來見!堂堂內閣首輔和次輔也只能走西角門,這徐家的門檻實在是高得沒邊了!
“對不住對不住,皇上剛從后門走,再說這前門我好一陣子沒開了,只能拿二位當個靶子,絕了某些人的念想。”出現在李東陽和楊一清面前的徐勛手上抱著自家的寶貝閨女,見李東陽和楊一清險些沒看直了眼睛,他這才微微笑道,“內子今早剛診出又有了喜,如今需得仔細養著,未免顧不過瓊華,我橫豎閑著也是閑著,就抱著孩子四處轉轉。沒事,瓊華乖得很。”
徐勛家里的寶貝閨女是小皇帝親自給起的小字,且是以宮中瓊華島而來,這是人盡皆知的,因而徐勛寵孩子不足為奇,可堂堂就要晉封公爵的平北侯,竟是和奶媽一樣抱著孩子,這實在讓他們沒法接受。輕輕咳嗽了一聲之后,楊一清便給了身側的夏言一個眼色。
“學生拜見侯爺。”
“嗯?”徐勛一瞇眼睛就認出了夏言,當即笑道,“原來是夏公瑾,聽說你在邃庵公幕府參贊,多有建言,后來又拜在了邃庵公門下?好好,我當初沒看錯人,你起來吧!”他邊說邊笑著拿捏著徐寧的手輕輕揮了揮,“瓊華,可得把人認好了,這二位年紀大的是如今的內閣首輔次輔,那次輔也是日后要當首輔的,至于這位年輕公子,興許是十年二十年后的首輔,你運氣不錯,興許一日之內見三位首輔!”
李東陽的臉都黑了,楊一清也好不到哪兒去,唯有夏言被徐勛這話撩撥得心中激蕩,慌忙借著低頭掩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