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晚上的徐府,這會兒正燈火通明——尤其是演武場四周擺著幾支火把,場中的徐良正在手把手糾正著葉堯的姿勢,口中又在說著夜箭的種種要旨。例如該如何判斷風向,如何辨別靶子,如何權衡距離等等。好一番說教之后,眼看葉堯輕輕一松手,那把小弓上頭搭著的箭嗖的一聲飛了出去,最后堪堪射中了三十步外的靶子,即便距離靶心老遠,徐良仍然脫口贊了一聲好,隨即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
“好,比你徐叔叔強多了!想當初那小子跟著我練箭,一開始也不知道有多少脫靶的,更不要說這夜射了!”
“爹,你就別在堯哥兒面前埋汰我行不行!”
隨著一陣鼓掌聲,徐勛便出現在了演武場中。眼見得葉堯眼睛一亮,隨即一溜煙跑了過來行禮,他就笑著一手托起了葉堯,隨即沖著徐良笑道:“我知道我在武藝上頭就是個半吊子,所以才給爹你找了個金玉良材來。怎樣,堯哥兒無論是底子也好性子也罷,都是上上之選吧?這徒弟你可是收著了,異日名頭肯定比我大!”
“臭小子,盡會尋你爹開心!”
徐良沒好氣地瞥了徐勛一眼,見葉堯只顧笑卻不說話,他就摸了摸小家伙的腦袋,隨即示意他繼續去練一會兒箭,這才看著徐勛說道:“今天怎么回來這么早?你才受命接掌前軍都督府,不得在那兒對那些比你年紀少說也大兩倍的老大人們立威么?”
“這都什么時辰了,還早?”徐勛笑呵呵地一挑眉,這才氣定神閑地說道“再說,我又不是隨隨便便就擺臉色給人看的今天自掏腰包請上上下下在福慶樓吃了一頓酒。近來每次都選在那兒請客,從掌柜到伙計,一見著我就是眉開眼笑的,甭提多高興了。再說,都督府就是個給高階武官勛貴養老的地方,他們巴不得巴結我這個正當紅的新貴,我干嘛要立威?”
“你還新?”徐良哼了一聲,隨即才皺眉說道“倒是你三言兩語把焦黃中罵得吐血不起聽說人都快死了,你可得小心些他老子焦芳找你拼命!”
“只是把人罵昏過去了而已,什么吐血不起人快死了,還真夠以訛傳訛的。若我真有這樣的本事,日后就可以不用打仗,我挑頭把敵酋給罵死得了!”徐勛哂然一笑,旋即方才淡淡地說道“更何況,焦芳早已經日薄西山,卻愣是不肯自己落山,我自然要推上他一把。就在剛剛,我才去見了他一回,火上澆油了一把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只怕是會再去沙家胡同劉府走一趟,只不過他恐怕得失望了。劉瑾是凡事利益最大化的人,焦芳已經老了,而且有了更好的代替者!”
“你是說張西麓?”
徐良忍不住提到了這個熟悉的名字,見徐勛臉色陡然一沉,盡管他知道提到此事會讓徐勛不快但還是開口說道:“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也別太惦記了。而且我聽說張西麓在劉瑾那兒似乎從不摻和和你有關的事,也算是一個態度。再說,以你如今的聲勢朝中才俊大可再好好挑幾個在麾下,省得一個人勞心勞力。”
“多謝爹提醒,我明白了。”徐勛輕輕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爹,您還不到五十說起來其實比張西麓更年輕,可為了我的緣故,您這一身武藝卻只能…”
“說這些干什么!”徐良笑呵呵打斷了徐勛的話,隨即開朗地說道“有道是天底下最悲哀的事便是虎父犬子。不說歷朝歷代,咱們大明朝開國到現在多少名臣勇將,可不說能夠代代出色,就是兒子能夠不給父親丟臉的就已經很少見了的。能有你這么個讓人畏之如虎的兒子,我這個當爹的早些退下來過含飴弄孫的日子有什么不好?千金難買老來福,再說你還給我找了個好徒弟教導,我這日子過得舒坦得很。”
父子倆你眼看我眼,然而就在這時候,兩人身后不遠處傳來了一聲煞風景的咳嗽,緊跟著才是金六畢恭畢敬的聲音:“老爺,少爺,外頭有人投書,說是老爺的太平里舊交。”
此話一出,不但是徐良,就連徐勛的面色都變了。自打徐府門庭若市以來,金六專管門上迎來送往,對于甄別那些目的各異的訪客,已經很有一手。甚至連冒充太平里徐氏的人,金六也能三言兩語后就犀利地予以戳穿襟人。所以,能讓金六把這書信遞上來,就足以說明來人至少真的是太平里的住客。想到這里,徐勛掃了徐良一眼,示意金六過來之后,就伸手接過了其雙手遞來的書信。
他也顧不得這兒光線昏暗,就著金六高高抬起的燈籠打開了信封,只掃了一眼上頭的字,他便面色沉重地掃了一眼徐良,無聲地把信遞了過去。
而徐良沉默地從徐勛手中接了信,低頭看了一眼后便沉聲說道:“金六,你去安排一下,盡量別讓人瞧見,把人安置在勛兒書房。”
“是,小的明白了。”
等到金六應命離去,徐良才長嘆了一聲說道:“該來的總是要來的。”
“就算來了,也改變不了什么。”徐勛冷冷地迸出了一句話,見徐良的臉色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便伸手攙扶了老爹的胳膊,因笑道“想當年爹不是對他說出了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的話么,現如今難道反而情怯了?走吧,咱們父子倆且去見一見他!”
聽到徐勛竟是如此說,徐良面色一怔,蠕動了一下嘴唇,終究什么都沒說。而徐勛開口叫了葉堯過來,囑咐其再練一刻鐘就早些沐浴休息,見小家伙連連點頭答應,他便笑著點了點頭,扶著徐良轉身往書房那邊走去。這一程路并不遠,然而父子二人卻走了很長時間,徐良是步子沉重而徐勛則是心中狐疑。更要緊的是,他深深記得之前初到延綏時,楊一清轉給他的那一封首告安化王逆謀的信。
等到了書房,徐勛見院子門外守著金六,而阿寶和陶泓剛是雙雙守在書房門外,雖知道兩人絕對可靠,但他沉吟片刻后,還是開口吩咐道:“你們兩個退開十步遠處,記得不許任何人接近書房,否則立時出聲示警。”
“是,歲爺!”
甫一踏進書房,徐勛便看到了那張椅子上坐著一個身形瘦削的人。即便是在屋子里,此人仍舊披著一襲黑色的斗篷,看上去整個人都散發著某種陰沉沉生人勿近的氣息。想到此前便是此人現身見過沈悅,也見過徐良,卻唯獨不曾見過自己,他不禁眉頭一挑。
他是兩世為人的人了,盡管對于這身子的原主對父親滿腔孺慕之心卻最終落空,以至于年紀輕輕就丟了性命,他心中頗有些同情,但同情并不意味著他就要替其認下那段親情,畢竟,骨子里他就是另外一個人!因而,他在瞥了一眼那黑衣人之后,旁若無人地將徐良扶到了正中的椅子上,隨即淡淡地說道:“尊駕說是家父的舊交,今夜來訪可有什么事么?”
聽到徐勛這么的口氣,徐良不禁為之一怔。然而,他正要開口,卻不妨徐勛的一只手就這么按在他扶著扶手的手背上,他想了又想,最終還是沉默了下來。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左手邊坐著的那黑衣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
“我知道…我沒臉來見你們父子。”
“這種沒必要的話,尊駕不用說,我和家父也沒工夫聽。若有什么要緊事,請開門見山,不用如此拐彎抹角。”
這時候,徐良終于忍不住了。
他重重咳嗽了一聲,嗔怪地看了一眼徐勛,這才緩和了語氣開口說道:“二爺有什么話還請明說吧。你當初來見我和悅兒的事,勛兒已經都知道了。他的性子你也應該清楚,愛憎分明行事果決,你若是拖泥帶水,我也攔不住他。”
“好,好。”連道了兩個好字,那黑衣人方才放下了斗篷的兜帽,露出了一張既有燒傷也有刀劍所傷,顯得異常猙獰可怖的臉,他見徐勛盯著自己的臉,面色卻紋絲不動,這才自嘲地說道“這幅樣子是很嚇人,不過你們也不用可憐我,都是我咎由自取。自從我因為敗盡帶出去的那些銀錢,而選了拋家棄子的這條死路,徐邊就早已經死了,所以他自然也沒什么兒子。”
眼見徐勛眉頭一挑,仿佛真的一言不合就會下逐客令,徐邊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沉聲說道:“好了,我也不說這些題外話。實話實說,我是從江西南昌來的,或者說的更確切一些,這十幾年二十年來,我都是在為如今這位寧王奔走做事。”
此話一出,徐良頓時大吃一驚,而徐勛早在當初接到那一封讓他不要干涉寧藩復護衛的信時,心中就已經有幾分猜測,因而只是冷笑道:“原來二爺倒是攀上了高枝。”
“不是什么高枝,只是我那時候沒有其他出路,而那里肯收留我而已。”徐邊那猙獰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表情,亦或者是他已經多年很難流露出外人能看懂的表情“提督冉廠的那位錢大人到了江西之后,見了江西通省上下不少官員,當然在寧王府呆的時間更久。寧王前后送給他黃金千兩,白銀萬兩,更讓他嘗盡王府美色,所以倘若可能,他大約是真想樂不思蜀。”
“哦,竟有此事?只是,二爺告訴我這個不會是想讓我看下殺手,辦了這個膽大妄為的錢寧吧?”
見徐勛雖是如此發問,但臉上分明沒有絲毫驚奇訝異,徐邊不禁想到了這個兒子這短短幾年間辦到的事情,想到了那猶如奇跡一般的躥升經歷。于是,心中更覺苦澀的他只是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自然不是。我知道平北侯素來耳目靈通,這些事絕不會不知道,只希望二位能夠看在當年的情分上,放過寧王過往的那些罪過。至于往年先頭寧襄王的那些罪責,人都已經死了,還請不要以此追究其子孫。寧王殿下既然對區區一個錢寧都如此大手筆,自然更不會虧待了平北心…”
不等徐邊這話說完,徐勛便冷冷地說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二爺以為我徐勛如今已經到了能夠一言決斷如此大事的地步?休說以情分來說這種事著實可笑,就說以你說這話的資格,你是寧王府的什么人,領了什么俸祿,夠格來說這種話?”
“勛兒!”見徐勛的話越來越不客氣,徐良只能再次喝止了他,旋即就皺眉看著徐邊說道“二爺,倘若你今天只是為了這些來的,我得說,你今日不該來的!倘若你該說的話都說完了,那么就恕我父子倆不遠送了!”
面對冷若冰霜的徐勛,以及此刻同樣沉下臉的徐良,徐邊默然片刻便站起身拱了拱手,卻是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及至他出了屋子,聽到外頭傳來了阿寶和陶泓的聲音,徐勛便出口喝了一聲金六送人出去,等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冷笑了一聲。
“滿口的鬼話,他以為我會相信?”
徐良心里正翻騰,聽徐勛這么說,他頓時愕然說道:“怎么,你覺得他剛剛那些話不盡不實?”
“說是不盡不實倒也未必,他本來就沒指望我們會相信他的話,只是點醒一件事而已。爹,你忘了從前他是怎么對爹你說的。那時候他說的是在一條道上無法回頭,而且可能牽累兒子和親族,這才想讓所有人都當成自己死了,現在卻說什么當初是敗光了銀錢不得已拋家棄子投了寧王府,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嗎?”
徐良這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一時間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的意思是,那位江西的寧王興許是…興許是圖謀不軌?”
“不是興許,而是一定!”
徐勛想起歷史上那位造反如同鬧笑話的寧王,不禁哂然一笑。如今雖說沒了坐鎮江西的王守仁,可是,要把其的逆謀變成笑話,以有心算無心,同樣并沒有太大困難。他花了這么大的勁讓寧王的名聲臭了大街,可絕不是單單想讓劉瑾焦頭爛額,讓寧王上下跳腳而已。今晚徐邊的不打自招讓他有了最后的確信,那就足夠開始另一手布置了。(更多舉報錯誤和落后的章節是對來書最大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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