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鬧洞房的勾當徐勛前世里經歷過多次,從來都是起哄的那個,而今生今世雖說是第一次,但也同樣是個幸災樂禍的旁觀者。眼看朱厚照把那個臉皮已經算是極厚的張宗說挑得面紅耳赤討饒連連,他知道曹家小姐臉嫩,終于出面打了個圓場。于是乎,朱厚照這才悻悻然罷休,拿著個果子出來的時候,還狠狠往那果子上給咬了一口。
“話說回來,朕趕明兒大婚的時候,要也有這么熱鬧就好了!”
天子大婚那是有無數的儀制規矩,看似熱鬧喜氣,但其實卻是如同提線木偶被折騰個好幾天,因而朱厚照想著就不由得發怵。然而,眼見這話沒人接話茬,他想也知道任性折騰一回那是想都不要想了,因而瞪著那咬了一口的果子好一陣子,他才突然開口說道:“你們說,朕要是把豹房變成新房怎么樣?”
劉瑾剛剛微微一走神,見一眾太監們幾乎心有靈犀地退了一步,就連徐勛幾乎也是同樣動作,一時竟是把他留在了最前頭,他愣了一愣之后,最終慌忙苦口婆心地勸解了起來。
這要是宮中沒有兩宮皇太后在,他自然不用說,一定支持朱厚照想怎么胡鬧怎么胡鬧,可那兩位太后壓在頭頂,他在其他的地方可以順著朱厚照的意思,此事卻萬萬不能松口。
等到一行人從壽寧侯府側門出來,他費盡口舌好容易把朱厚照的那點念頭給打消了,又惦記著今夜要和焦芳等人商議事情,雖極其不放心讓張永等人和徐勛護送朱厚照回宮,更擔心他們會說自己的壞話,但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畢竟,前幾天朱厚照那突然雷霆大怒的舉動已經很清楚了,這天子的信賴上頭,徐勛絕不遜于他。
“皇上,奴婢私宅還有些事…”
“去吧去吧。朕這邊你不用操心。”
朱厚照幾乎是想都不想便點了點頭,眼看劉瑾行禮之后轉身去了,他也不管這是大晚上,仿佛逛街似的溜達著步子。那踢踏鞋子的聲音格外刺耳。然而,在這種聲音中,小皇帝突然停住了腳步,隨即突發感慨似的說道:“你們說,為什么人人都說,共患難易,共富貴難?夫妻如此。志同道合的親朋往往也是如此?”
此話一出,徐勛也好,張永谷大用和馬永成等人也罷,全都是大吃一驚。后者幾乎都以為朱厚照是影射他們之間的明爭暗斗,而徐勛卻隱隱約約覺得,朱厚照素來是那種有什么說什么直截了當的性子,盡管如今小皇帝處事更加明晰,洞察力和容忍力也大有長進。可這根本的性子是不會改變的。于是,他微微一沉吟,隨即就嘿然笑了一聲。
“徐勛。你敢笑話朕?”
“臣當然不敢。”徐勛笑瞇瞇地走上前幾步,只落后朱厚照一人左右,卻是語氣輕松地說道,“皇上這問題好回答得很。共患難的時候,面對的艱難處境也好,敵人也罷,往往都是一個人無論如何都抗不過去的,而且不同舟共濟的話,興許會一塊死得很難看,所以。面對這種情形,只要是腦子還清楚的人,都會齊心合力的共患難。”
“嗯,有道理,然后呢?”
見朱厚照不以為忤,甚至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徐勛便微笑道:“至于共富貴難,這卻得看情形。有道是知足者常樂,倘若只是得到富貴就可以滿足的人,那富貴之后自然還是一切如舊。但人往往都是有私心的,男人有了富貴便巴望美色,女人有了富貴便向往比自己更高一等的人,乃至于富易妻,易夫,這都不足為奇。而至于富貴之后,至交親朋反而反目這一類事情…”
徐勛頓了一頓,發現朱厚照比剛剛興趣更濃了,甚至不斷催促他快說,他便誠懇地說道:“那多半是因為,當年能夠共患難,是因為目的相同,但理念原本就截然不同,再加上人的性子絕不會是一樣的,起頭只是大伙為了同舟共濟,拋異求同,而既然目的達成了,隨著相處時間漸長,這些彼此不相容的東西都暴露了出來,于是,自然水火不相容,就此翻臉。這無關乎對錯問題,更多是在于最初的關系,就只是存著互利,所以合則留,不合則去,也是這么個道理。只要是共不得富貴的,絕算不上真正的至交。”
張永和谷大用原本都以為徐勛會借著這個機會影射影射他們和劉瑾的關系,而馬永成等三人則干脆是盼望徐勛會這么做了。然而,徐勛的回答卻大大出乎他們的意料,就連朱厚照也是大為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干咳了一聲。
“徐勛,朕真是覺得,你小子至少絕對不止比朕大一歲。”朱厚照歪著頭想了一想,隨即把兩只手同時伸了出來,“朕覺得你至少比朕年長十歲!不,二十歲!”
徐勛被朱厚照這一番話逗得大笑了起來,暗想朱厚照的猜測取個中間數,那卻是真差不多。但笑過之后,他便一本正經地對朱厚照問道:“臣倒奇怪,皇上怎么想著問這個?”
“這個嘛…”
朱厚照猶豫片刻,隨即聳了聳肩道:“朕昨兒個閑著沒事出宮逛逛,結果竟是遇到了李伴伴。李伴伴看上去蒼老了不少,聽說他從前那些干兒子干孫子幾乎都和他斷了往來,朕原本聽了氣得大發雷霆,他卻說,共富貴易,共患難難,這是世上常情,讓朕不必放在心上。還說他已經很幸運了,當年和陳寬等幾個人共患難,后來在司禮監中身處高位,十幾年都是相處得好,至少沒嘗過共患難易,共富貴難,當年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人如今彼此捅刀子的滋味。所以朕一時有感而發,就拿來問一問你們。”
居然是李榮!
包括徐勛在內,一眾人竟是全都愣住了。對于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司禮監大佬,隨著他和劉健謝遷等人同時退出歷史舞臺,他們早就把這么一個人忘在腦后了,還以為人已經去南京了。可如今再從皇帝口中聽到這個名字,徐勛便不由得想到,李榮畢竟是朱厚照小時候便在身旁帶他的人,小皇帝對此人存著某種揮之不去的舊情。那簡直是顯而易見的。但這么一個人是真的湊巧遇上,還是李榮的設計,亦或是背后更有別的名堂?
而夜色之下的朱厚照只顧著自己大發感慨,哪里注意到別人都是怎么個面面相覷的表情。背著手又往前走了幾步。他突然又開口說道:“被他這么一說,朕就不由得想起了丘聚來。從前他跟著朕在東宮的時候,多謹慎小心的一個人,可一放出去做事倒是好,胡作非為無法無天,根本就是在糊弄朕!”
小皇帝這一怒之后,又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其他人:“朕知道你們如今都把兄弟子侄接到了京城來享福。朕也體恤你們,一個個都封了官。可是,你們也得約束著他們。朕這封官是讓他們不至于吃苦受窮,可不是讓他們橫行霸道。之前丘聚那些個家人便是橫行霸道,在人前別人都當是朕給他們撐腰呢!這一點,你們得學學劉瑾和徐勛,劉瑾的那個侄兒劉二漢自打狠狠挨了一頓家法,現如今幾乎不露面了。其他人也很少招搖過市。至于徐勛就更不用說了,外頭有人敢打徐家招牌,從店家到百姓都知道。直接扭送順天府就是一頓板子!”
朱厚照突然把劉瑾和徐勛并排拿出來表揚,這頓時讓一眾太監們大眼瞪小眼。要知道他們多半是兒時凈身入宮,吃了一輩子的苦,如今讓家人享享福也是人之常情,這出一兩個害群之馬…哪怕前頭最賢明的宣宗孝宗這幾位皇帝,還不是禁絕不了,小皇帝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來了?尤其是本來已經內定了兩個兄長要封伯的張永,更是拿眼睛去偷瞥徐勛。
“皇上,你再夸下去,臣就要無地自容了。”徐勛自打聽到了李榮這個名字之后。心里就滿是警惕。李榮比蕭敬年齡還大一截,要真的知道急流勇退,就該趁著還撿了一條性命好好去養老,還在皇帝面前出沒算怎么回事?于是,他這么說了一句之后,便含笑說道。“臣是從前在南京吃過不少狗屁親戚的虧,所以平生最討厭那些富貴的時候巴結上來,貧賤的時候落井下石或者躲得遠遠的人。臣是睚眥必報的人,所以這勢頭寧可借給如親信之人,也絕不會借給那些所謂親戚。”
“你果然老實。”
朱厚照最喜歡的便是徐勛的有什么說什么,此刻毫不意外會聽到這樣的回答,樂了一陣子,他突然擺手吩咐其他那些太監們離得遠一些,招了招手示意徐勛和自己并肩而行,沒走幾步就突然石破天驚地低聲說道:“徐勛,你知不知道,就在沒幾天前,朕令人杖殺了豹房的一個內侍?”
徐勛雖是消息靈通的人,可也在于什么人什么事。對于朱厚照身邊的事,他便一直謹慎地維持著一定的距離,更是嚴令瑞生不是十萬火急,不得送出消息來。此時此刻,聽到朱厚照提到這樣在外頭人命關天,在宮里卻無足輕重的事,他忍不住愣了一愣。
“這是宮中的事,臣不甚清楚。”
朱厚照摩挲著自己如今已經隱約有些微茸的下巴,好一會兒才出口說道:“朕之所以會下令杖殺了那個人,是因為他竟然指斥你有異心,說什么你勢通文武,交通邊鎮,而且在西苑掌有府軍前衛,在左右官廳則有十二團營精銳,身邊統共只有一父一妻一女,倘使有變密送其出京,便再無丁點后顧之憂。朕當時就氣炸了肺,一腳踹倒了人之后,便吩咐堵了嘴拉出去杖殺。事后朕才覺得有些莽撞,應該嚴審逼問主謀的!”
一個微不足道的內侍之死,竟然有這樣的隱情!
倒吸一口涼氣的徐勛只覺得腦際一瞬間空白了下來,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辯白之類的話他在朱厚照面前說不出來,而輕松地置之一笑,他也沒法子這樣淡然。可以想見,換成別的皇帝,就算一時大怒杖殺了如此一個敢言大臣有逆心的內侍,也絕對不會說出來的。
“皇上,臣…”
見徐勛幾乎隔了很久,這才斟酌著說出了這幾個字,朱厚照突然擺手阻止了他,隨即咧嘴一笑道:“不用說什么了,朕把人殺了,就是態度。朕要是不信你,這事兒就爛在肚子里,絕對不會對你說。既然說出來,那便是當成笑話,你聽過就好。朕看人的眼光一向很準,想當初在順天府衙第一次見著你就覺得你有意思,就在那一天,更是把對誰都沒提過的話對你說了,便是因為朕從一開始就覺得你可信。只要是朕信賴的人,就會一直信賴到底。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呸,朕不是那樣無情無義的皇帝!”
見朱厚照真的呸呸連吐了兩口唾沫在墻上,徐勛有些想笑,但那種觸動卻讓他心中有些苦澀。而朱厚照在說完這些之后,卻是又勾了勾手指把后頭的那些大珰們和瑞生都一塊叫了上來,掃了他們一眼就輕咳了一聲。
“朕今天說的話,自個好好記在心里,不許說出去一個字,否則看朕回頭怎么收拾你們!”兇巴巴吩咐了一句后,朱厚照便斜睨了一眼徐勛道,“徐勛,你也是一樣,那是朕和你兩個人的秘密!”
“是,皇上放心,此話絕不會入第三人之耳!”
見朱厚照高高興興地點了點頭,待到出了巷子,早有預備好的馬車徐徐駛過來接著,徐勛親自送了朱厚照上車,等到瑞生跟了過去,他方才又關上了車門。然而,張永和谷大用卻故意落在了后頭,張永更是忍不住上前低聲探問道:“皇上究竟對你說了些什么?”
“沒什么。”徐勛嘴角一挑,旋即嘿然笑道,“只是有人算盤落空而已。沒事了,你們快跟上去!”
及至對谷大用也這么打了個手勢,眼看一個個人上馬護衛著小皇帝那一輛車漸漸遠去,徐勛的眼神方才冷了下來。會這么來一招絕戶計的,總脫不開嫌他礙眼礙事的人,只不過下這樣的猛藥卻依舊沒成功,還讓朱厚照泄露了此事,還真的是機關算盡太聰明!
不過,由此看來,從前他拒絕楊一清的提議,事實證明并不是他太過拘泥糾結。朱厚照的信賴并不是對于他一個人,劉瑾也絕對不差毫分。倘若朱厚照會相信劉瑾有逆謀反心,將來再發生此次人進讒言說他有異心的情況,小皇帝的態度就絕不會這樣鮮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