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人轉眼間卻被人扔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金六這得意勁就別提了。一時興起,他不免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趕車絕學,一條馬鞭揮舞得出神入化,駕著這輛決計算得上是高齡老舊的馬車穿梭于大街小巷之中。這可就苦了不識道路輟在后頭的另一輛馬車,才勉強轉了三個彎就失去了前頭目標的蹤影,自是又遭來了主人一頓破口大罵。
但這些自然就不在徐勛的考慮范圍之內了。一大早出門去了沈家送信,繼而又在應天府衙和朱四海演了這么一場戲,再被這馬車來回一顛簸,他只覺得渾身差點沒散了架子。只是勞累歸勞累,今天這一趟出門的收獲卻不小,至少,他已經邁出去了第一步。想到這里,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松之色,枕著靠背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少爺,少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勛才在連聲叫喚下醒了過來。疲憊地睜開了眼睛,見是車簾被人打得高高的,站在那兒的金六滿臉賠笑,他少不得挪動著發麻的胳膊坐直了身體,隨即低頭下了車。還沒等他進門,金六就丟下馬車緊隨了上來。
“少爺,剛剛我家婆娘說,沈家來人了,是那位路管家正在家里等,據說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金六見徐勛突然回過頭來,忙又壓低了聲音道,“算算時辰,應該是咱們離開沈家之后不久他就出了門到了這里,只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
徐勛知道沈家人多半會來,可沒料到居然來得這么快,四下一看方才發現那邊靠墻處確實停著一輛馬車,車夫穿著氈斗篷,臉上蓋著斗笠,正坐在那兒打盹。心下一動,他就沖著金六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今日這一趟也辛苦你了,你先去歇著吧。”
盡管金六有心打聽打聽沈家那位大管家為什么突然跑到了自己家來,但徐勛撇下他徑直往里頭走,他又想起之前在應天府衙東門那兒,朱四海親自殷勤相送的情景,一時更覺得這位少爺高深莫測。眼看著徐勛就要進屏門,他瞥見手里還拿著一盒千層酥,突然一時起意疾步追了上去,口中又大聲叫道:“少爺,您忘東西了,這是朱管家送您的千層酥!”
金六這一聲嚷嚷聲音極大,屋子里也不知道給路權沏了多少杯茶的瑞生立刻聽到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身邊坐著的這位需要好好伺候,三步并兩步地沖到了門口,打起簾子就看到了徐勛接過了金六手中那個捧盒,隨即轉身走了過來。他趕緊跨過門檻出了屋子,就這么站在檐下,直到徐勛近了前,他才一把將人拉住了,又湊過去低聲嘟囔了一句。
“少爺,您千萬留心些,路管家等了老長時間,一直板著臉,心情肯定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徐勛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手打開了手中的捧盒,“讓你在家里等急了,還沒吃過飯吧?先嘗一塊千層酥墊墊饑,朱管家說是六叔家新來的廚娘親手做的,夸得天花亂墜,你也嘗嘗是什么滋味。”
“我?”
瑞生看著徐勛,見自家少爺滿臉的攛掇,他便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伸出手去兩只手指拈了一塊出來,放在嘴邊才一咬,那滿口的鮮香立時讓他眉飛色舞,偷覷了徐勛一眼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一大塊千層酥消滅得干干凈凈。
徐勛見瑞生這般狼吞虎咽,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里沾著好幾粒芝麻卻猶不自知,他不禁啞然失笑,笑著把整個捧盒都遞了過去:“好了,別這幅饞相,喜歡就先拿去吃!”
“啊,這怎么行?”瑞生忍不住舔了舔唇邊的香芝麻粒,見徐勛看著他,臉上頓時一下子紅了,旋即慌忙伸手把捧盒推了回去,“路管家正在里頭,少爺得了好東西,正好用來待客,我吃這么一塊就知足了,不敢貪心…”
“就一盒子點心而已,怎么連貪心的話都出來了。再說了,沈家什么好東西沒有,這點東西拿去待客倒是要貽笑大方了!”徐勛不由分說地把捧盒塞到了瑞生手里,又說道,“拿去給金六兩口子分分,一大早就駕車出門,又是等又是走的,也辛苦他了。”
徐勛一邊說一邊留意里頭的動靜。果然,他這話剛說完,里頭就傳來了重重一聲咳嗽。知道這位路管家是不耐煩了,他也不多話,沖著瑞生做了個手勢就自己打簾子進了門。
大白天的屋子里自然并沒有點燈,可糊窗戶的窗紙已經好些年沒有換過了,上頭一片厚厚的油灰,因而到處都是一片昏暗。乍然從外頭進來的徐勛輕輕瞇縫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這視線的變換,繼而就看到了那邊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著的人。
只見那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微微發福,和濃密眉毛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那稀疏的頭發。見他這個主人進門,那人卻仍是坐了片刻,然后才慢吞吞站起身來。
“七少爺可算是回來了!”站起身的路權微微躬身,只言語就沒那么客氣了,“若是再不回來,也不知道我這肚子里要灌多少茶水去!”
“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沒想到路管家會來,再加上在外頭耽擱的時間久了,這才晚了。”徐勛笑吟吟的,絕口不提應天府衙四個字,抬手一請在主位坐下,他就搶先說道,“路管家此來,可是為了我之前去沈家投書的事?”
路管家原本還打算寒暄兩句,然后拐彎抹角扯些別的再入正題,卻不想徐勛竟是開門見山,他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著沈老爺鞍前馬后幾十年,須臾就鎮定了下來,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七少爺可知道退婚兩個字非同小可,若鬧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于退婚有嚴令,但我已經打聽過,民不舉則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爺空口說白話就算數的。若無尊長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長愿意出面呢?”
見徐勛答得比自己問得更快,路管家原以為是少年郎一時意氣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時卻忍不住心生疑慮。懷中的一百貫錢票雖然還在,但他卻沒有貿貿然拿出來,按著胸口的手只是輕輕摩挲著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內容,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勛的眼睛。
“我還有一事不明,七少爺緣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爺不是一直都想退婚么?”見路權的臉一下子僵了,徐勛就不緊不慢地說道,“家父多年沒有消息,我從前又是年少輕狂做了不少錯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擔心我是想訛詐什么。”
徐勛連訛詐兩個字都說出來了,這可謂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一時間,路權雖是松了一口氣,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這一惱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訛詐什么?七少爺難道不是因為徐家就要開宗族大會,于是想要以此換我家老爺給你求情…”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徐勛霍然起身,心下頓時一驚,旋即生出了幾分悔意。沈光派了他來,是希望用最小的代價快刀斬亂麻把婚事了斷,可徐勛的話處處都出乎他意料,結果他竟是把那心里話都說了出來,實在是殊為不智。
“我怎么樣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勞沈家操心了。”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說徐勛本意只為爭取主動,并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時,端詳著有些不安的路權,他便淡淡地說:“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來沈家本意是不愿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壞了沈大小姐的終身。至于徐家的宗族大會是否會把我開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點!”
他頓了一頓,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論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爺的婚書仍在,到時候族里自然不會看著二房絕后,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來絕不會放掉這么一門好親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剛脫虎口又入狼爪!與其到時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臉色,還不如眼下干干凈凈退婚,至于我日后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過,既然路管家執意要把我一點好心當成算計,那么我也不奉陪了。來人,送客!”
隨著這一聲高喝,瑞生幾乎是撞開門簾快步搶進門來,大步就走到路權下首站定了,卻是語氣生硬地說:“路管家請!”
路權這時候臉色越發糟糕,深恨自己不該以為徐勛一個浪蕩敗家子沒見識。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個好自為之吧!”
見路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徐勛就這么拂袖而去。直到進了東屋,他臉上怒色盡去,卻是哂然一笑。路權人來了,卻還端這種沒必要的架子,足可見沈家那邊的姿態。哪怕是他先下手為強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為他是好捏的軟柿子,那可就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