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十幾天的將養下來,徐勛身上的傷漸漸結了疤,但畢竟此前傷得很不輕,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騰,人卻依舊頗為虛弱。于是,他便制定了嚴格的作息計劃,接下來一連幾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極拳,然后則是繞著院子慢跑幾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則是立刻去洗澡換衣裳。
其他時候,他就仿佛不知道那壞消息似的,不是尋徐良說話,就是讓瑞生帶著出門轉悠。雖說都是過其門而不入,但好歹認識了那些親戚族人的門頭。甚至連他一度上過的族學,他也遠遠張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變生活習慣,瑞生倒還無所謂,但管漿洗燒水做飯等等雜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后嘟囔常常不斷,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滿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后,實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勛面前抱怨了。
“少爺,不是我偷懶,如今還沒入夏呢,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說,只怕是沒多少時日就穿不得了。還有,今年這天古怪,往年這季節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現在,連雨點子都沒看到幾次。咱們家雖說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這么浪費。再說,燒水的柴炭,那價錢也已經比從前貴了一成不止…”
因為先前聽到的金六夫妻竊竊私語,徐勛對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了解,此時原本已經沉下了臉,可聽著聽著,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嘮嘮叨叨說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話,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錢給金六嫂。這下子,剛剛還滿面苦口婆心狀的金六嫂立時喜上眉梢,把錢往懷里一揣,千恩萬謝地抱著那些臟衣服去了。
徐勛才轉身進了東屋,瑞生就追了進來:“少爺,你這手也太松了些,一百文能買好些雞子兒,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這么給了她。再說,冬天都快過了,哪里還有柴炭漲價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可是,你樂意每天聽她嘮叨一回?再說,打賞她百錢也不單是為了堵她的嘴,她的話有些道理。”徐勛微微一笑,見瑞生撇了撇嘴還要說話,他就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我一年四季統共就那么幾套衣服,洗壞了再做又是大開銷。對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賣到多少錢?”
“少爺問這個做什么?”
“問你就直說。”
見徐勛已經板了面孔,瑞生只得悶悶地說道:“我才到南京沒多久,哪知道這些…”
“那就去打聽。”自從那天把打聽族里六老爺做壽的事情交給金六,徐勛就注意到,瑞生連走路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于是此時索性順勢說道,“你沒聽金六嫂說嗎,衣服多洗褪色破損,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漚爛了,我打算做幾件短袖單衫,平時早起鍛煉時穿。你去外頭跑跑看看打聽一下時價,順便米面的價都問一問。”
“采買上平時不是金六哥的事嗎…”瑞生話才說了一半,隨即立時眼睛一亮,“少爺放心,我明白了,這就立時去,絕對不讓他貪沒少爺的錢!”
見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應之后就一溜煙飛快地跑出門去,徐勛情知得計,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頭瞥見書架,他不由心中一動。這幾日只忙著恢復身體,再加上要思量那個計劃,他也沒來得及去翻看屋子里的東西,如今有了空閑,也應該仔細翻檢翻檢了。
轉身走到書架旁邊,他隨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積滿灰塵的書,一一翻開之后就發現四書五經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山河地理之類的雜記。他前世里酷愛文史,基礎還不錯,此時就索性按照經史子集的大略歸屬,把這些書重新分了類放好,心里盤算著抽空把這些書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邊的高柜子旁,他才一打開門,里頭一大堆東西就當頭砸了下來,嚇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后跳了一步,下一刻,只聽嘩啦一聲,大量字紙夾雜著無數灰塵就這么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對這一情形,本能地開口叫了一聲瑞生,可卻許久沒人答應。意識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來撿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紙都收拾了干凈,徐勛就發現高柜子里空出來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層,當下也懶得再爬凳子把東西放回原位,索性把這些都一股腦兒抱到了后頭臨窗的書案上。隨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紅帖子,可打開一瞧,他一時怔住了。
原以為是怎樣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現在眼前的那一筆字雖不能說十分好,卻已經是頗見工整。要知道,前世里最落魄的時候,他就是靠著從小練就的書法,還有因此而來的另一門手藝,這才得以存身報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沒有,這寫字看字卻還有幾分自信。當一幅幅展開那些字紙,只見其中除了臨帖之外,竟還有些尚未寄出去給遠方父親的家書,一筆筆都是工整的小楷。字里行間,那詞句雖算不得嚴整,可卻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勛深深嘆了一口氣,終究是放棄將這些東西燒毀的打算。這些字紙一看就是兩三年之前的東西了,況且他楷書正好拿手,只說是年紀漸長字體變化,要遮掩過去也來得容易。搬來凳子上去把東西放在柜子最高處放好,他又從中間一層找到了堆滿灰塵的文房四寶,擦拭干凈之后就一一放在了書案上。才剛做完這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嚷嚷聲。
“喂,有人沒有!”
金六這幾天幾乎都在外頭跑,瑞生也才被打發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賞賜偷樂都來不及,哪會來打攪他?因而,心中納悶的他索性推開了支摘窗,隨即就瞧見了院子里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兩彎眉毛尤其可愛,只是,乍一看去,他總覺得對方有些不對勁,略一思忖就打起門簾從正房出去。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這么優哉游哉?”
聽那少年仿佛認識自個似的在那自說自話,徐勛不禁愕然。然而,對方絲毫沒給他思量的功夫,就那么連珠炮似的說:“你成日里和那些浪蕩子廝混在一起,徐家族里早就是一片怨言了,這次你居然還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來!你知不知道,那幾位族老都已經商議著要把你開革出宗?”
看著那氣急敗壞的少年,徐勛終于意識到那不對勁從何而來。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著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舉止中總流露出女子氣息,顯然是易釵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記憶,他也沒能想起對方是誰,只好輕咳一聲道:“這位小哥,我們之前見過?”
見徐勛聽了這樣的壞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頓時為之一滯,隨即氣咻咻地說:“見過沒見過有什么要緊!你聽著,不止是徐氏族里對你不滿,你那未來丈人看你這敗家子也是不順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攏他。”
盡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對這么一個不請自來的熱心人,徐勛不好潑人涼水,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小哥費心了。可還有別的事?”
面對這個神經大條到幾乎遲鈍的人,那少年頓時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看著徐勛那張依舊從容微笑的臉,他突然氣咻咻地轉過身子,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望著這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勛聳了聳肩就轉身回了屋子,趿拉著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看來若是有閑錢,還得再雇個門房,省得任憑是誰都能隨隨便便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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