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去江家時,隱約聽江家的舅母、表嫂們說過素妍小時候的事,心頭一驚,打開簾子,北北大叫:“你就是胡氏惡婦?害我娘小時候染天花,還險些毀了容貌的那個?”
西西瞪了一眼。
北北不以為然,探出頭來。
胡香靈先是一愣,一家三口從白塔口歸來,無以生計,還住城北的破廟里,曹家昔的產業,早已經幾易其主,而曹玉臻更沒了銀兩可以度,上銀錢全無,衣衫也只得幾。
素妍從北北挑起了車簾,看著那個蒼老的婦人,與她記憶里的胡香靈判若兩人,她微微抬起的眸子,再無犀厲的光芒,只有求生的可憐。
十四年了,她和曹玉臻是在天興元年被發配白塔口為苦役的,十四年的光足可以將一個年輕美麗的女子變成一個尋常的、蒼老的婦人。
她扒在石板路中央,這樣的卑微,像一只可憐的、受傷的小狗。
但現在,他們一家再也傷害不了她,也算計不了江家。
素妍揚了揚頭,“你也曾是官家小姐,我府里可用不起你這樣的奴仆。”
“不,尊貴的王妃,jiàn)婦甘為奴仆,只求能讓我們三口有飽飯吃。”
素妍對白茱道:“帶她回府!”
北北似見了最稀奇的事,跳著腳道:“娘!你怎么能帶個乞丐婆子回去。她是壞人,她可是壞人!”
西西翻了個白眼,不理北北,任她吵鬧著。
素妍問:“西西,你說如何幫她一把。”
西西斂著之前的稚氣,想了片刻,正糾結著如何回話,馬車外,傳來耀東的聲音:“娘何必為這等人煩心。或從莊子里賃給他一家一些田地,咱們西菜市口店鋪倒多,不在乎賃間鋪子讓他們做個營生。”
素妍如今越發不想管府里的事兒,道:“西西,你與你大哥來處理,辦好了再來回我。”
西西應答一聲。
回到府里,素妍并沒有見胡香靈,倒是白茱深曉素妍的子,細細地打聽了一下胡香靈與曹玉臻在白塔口十幾年的事兒。
素妍腦海里憶起悟遠大師的話“女施主,放下仇恨,放過自己、放過他人…”
曹玉臻和胡香靈吃的苦夠多了。
她不恨了!
因為現下的胡香靈、曹玉臻再也不配得到她的恨。
他們是這樣的卑微,就如螻蟻一般,不配得到她半分的憐憫,也不配得到她的恨。
是的,最好的報仇,是她活得歲月安好、幸福快樂,而她的仇人卻是生不如死。這,才是最暢快淋漓的報仇。
她也不會再防他們了。
曹家毀了,皇城再無世族曹家。
胡家也沒了,胡長齡而將胡香菊嫁給宇文琮,胡家也成了百年難遇賊黨羽,胡長齡早死了,胡祥志也死了…
唯有嫁入唐家的胡香蘭,后來聽說她亦成了唐家的大姨娘。
沒有娘家依仗的女子,失去了顯赫的份,能活下來還能生兒育女本就不易。
德元堂花廳,耀東正襟端坐,手里捧著茶盞,目光里帶著探究。
胡香靈被賜了座兒,卻小心翼翼地垂頭。
耀東道:“母親叮囑了我們兄妹讓我們給你們一家三口一條生計。你是想租二十兩良田為生,還是想做點小生意維持生計?”
胡香靈這會兒攔住了,她原是打著到王府做個管事婆子的主意,她畢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要是做這些倒也會的。
西西坐在一側,時不時看一眼耀東。
不等胡香靈說話,外面有下人道:“二爺回來了?”
只聽一個男子低低地應承聲。
西西探著頭,只見院門處過來一襲白衣的半大男孩,材高挑清瘦,眉眼如花,戴著鏤空銀冠,行止如風,只一眼,就讓胡香靈想到了十幾年前的宇文琰,一瞧就是左肩王的兒子。他手里拿了把折扇,神色不喜不怒,平靜如水。
西西大叫一聲“二哥”。
耀南低應一聲,看了眼胡香靈,“你就是胡氏?”他亦聽說過她的事。
胡香靈尷尬一笑,“jiàn)婦年少無知,做錯了很多事。”
西西歪頭看著耀南,“你又去唐宅?爹最煩我們與唐爹爹親近?”
耀南不緊不慢地道:“那是我先生,我去他那兒是去,爹是知道的。就連姥爺都說,我應到他那兒多走走。”
西西又翻了個白眼,“北北這會兒沒瞧見人,只怕又去那邊了。你們倆就見天的過去,回頭讓爹又跟娘生氣。”
耀東不想在外人面前說自家的事,問:“胡氏,你還沒回本世子,是要種田還是經商?”
胡香靈沒種過地,倒是會搬石頭,這十幾年搬石頭的力氣倒是夠使的。心下糾結著,不知道如何回答,囁嚅而膽怯地問:“請問世子爺,經商…是要經什么商?”
耀東道:“西市天橋下,有我們府里的鋪子,有家豆腐鋪子,又有分茶鋪子,還有布莊,你瞧著你們能做什么生意。豆腐鋪子里的用具倒是一應俱全,既然我娘應了幫你,就會替你備下足夠三月用的豆子,往后你自去天橋附近的糧油鋪子采辦便是…”
西西見胡氏糾結,道:“這些鋪子雖小,生意卻是不錯的,這原是我娘令大管家置下,專給我和妹妹打理練手用的。你不想要,我還不愿給呢。”
胡香靈膽顫心驚,十幾年的磨礪,早沒了以前的犀厲,整與苦役、官差們打交道,學會的就是小心翼翼、任勞任怨,“郡主莫生氣,jiàn)婦是樂意的,只怕打理不好。”哪有做管事婆子來得好,旱澇保收,每月領月銀。
耀東道:“就豆腐鋪子了。我會令之前的婆子教會你如何做豆腐、油餅,那鋪子足夠你們一家三口生活了。”再懶細說,喚了小廝來,令小廝領了胡香靈去西市天橋附近的豆腐鋪子。
胡香靈去了豆腐鋪瞧著還不錯,雖只一間鋪子,后面還有三間屋子,一間磨坊,又兩間屋子,雖不是很大,對她來說已經很知足了。磨坊里可以存放豆子,鋪里的廚具一應俱全,就是屋里的被褥也是齊的,比她想像的還好,當即就樂了。
午后,胡香靈去了城北破廟,接了曹玉臻和孩子到豆腐鋪里。
曹玉臻搖頭輕嘆:“真要賣豆腐?”
胡香靈道:“這小子還得過不是。”
曹玉臻細問了胡香靈一遍,連聲道:“你怎不要田地。”
胡香靈道:“我不會侍弄莊稼,你也不會。”
“到了鄉下,我可以做教書先生,順帶還能教教潤兒。”
潤兒,胡香靈所生孩子的名諱,學名曹潤。
胡香靈執拗地道:“就是這鋪子,也是我求人才有的,我可不好再換,要換別處你自己求去,我可說不出口。”
曹潤瞪著一雙大眼睛,四下掃視一番,滿是新奇,“娘,這往后就是我們的家嗎?”
胡香靈歡喜地道:“是!那位是黃婆婆,她教會我們做豆腐、豆漿就要離開的,你得跟娘一起用心學。”
就如昔白塔礦場的苦役大嫂說的一樣:從今往后,忘了以前是官家小姐、的事兒,就做個尋常百姓,能吃飽穿暖,平平安安、自由自在便是最大的福氣。
曹潤應得麻利。
曹玉臻不瞞地瞪了一眼,見屋子里有,爬上去,一倒頭睡了,由著胡香靈帶著兒子學做豆腐。
西西辦好了素妍交托的事,上了賞月閣,素妍還在那兒用心地畫著花鳥圖,在天朝,嶺雪居士的花鳥圖堪為一絕。
“娘。”西西欠了一下。
耀南亦上了二樓,立在墻前,細細地看著墻上掛著附庸山人的畫,又有白峰居士的字,今兒唐觀又與他講授了這二位大家的丹青書法。
素妍輕聲道:“讓你和你大哥辦的事都好了?”
“是,辦好了。聽豆腐鋪的黃婆子說,胡氏倒是極滿意的,可曹爺似乎更想要田,還想回鄉下去教書。”
素妍繼續添補著顏色,端著案前,“昔那豆腐鋪子是多少錢買來的?”
西西想了片刻,“好似聽大管家說過,不到二百兩銀子,地段倒是極好的。”
“過上一月,讓人把房契送過去,就說是我送給他們的,鋪子的名字他們可以任意改。再替我捎句話給胡氏,就說:害人之心不可無。人在做,天在看,往后安分度。”
西西知道,她娘心地善良,這一點是整個皇城都知道的,就連他爹都說,那些添堵、遭心的事就別告訴你母親了,回頭她聽了又得難受。
西西應了一聲,立在一側看素妍繪畫,看了一陣,低聲道:“皇后娘娘的千秋節,瞧太子下的意思,今年得大辦,女兒正想給娘娘繡面屏風,聽說皇后最喜歡娘備的東西,只要是娘備的她都喜歡,回頭娘為我繪幅花鳥圖,我好照著繡。”
素妍凝了一下,看著站在墻上看得發呆的耀南,五個孩子里,這孩子的子最是沉靜,也最為善良,舉止之間偏像了唐觀,許是近赤者則白的緣故,他上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濕潤。連晉陵大郡主鳴鳳也夸說耀南像附庸山人。
附庸山人于天興十年秋仙逝,消息傳來,鳴鳳為此大病了一場,素妍也去了天龍寺抄經安魂。
西西的女紅是跟著凌薇學的。
北北如今也學了一陣,再不肯學了,反地飛鏢感興趣,問心道長說“有一種絕技叫天女飛絲”,北北覺得好玩,就吵著要學,問心道長道:“學此技的人,需是刺繡高手。”有了這話,這些子北北倒也學得用心。
素妍對白茱道:“把我箱子里那幅拿給昭華!”
白茱應聲。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