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將天空照得愈發的明亮。
季嫣然的話正巧能夠讓門里門外的人都聽到。
釋空法師那慈祥的臉上,像是浮起一絲的笑意:“老衲知道,顧施主不是第一次來到棲山寺了。”
季嫣然揚起眉毛:“他要勸說法師圓寂。”
釋空法師點點頭:“顧施主確然說過這樣的話,圓寂之后,老衲就可以回到故土…”
季嫣然接著道:“就算法師想要回故土,也不用圓寂之后。”
“老衲發過誓愿,此生都要留在武朝,顧施主說的也沒錯,他想要帶老衲走,也只能等老衲圓寂之后,”釋空法師說著頓了頓,“生死自有定數,季施主也不要因此為老衲煩惱。”
出家人就這一點不好,說話永遠帶著玄機。
“法師仁慈,”季嫣然道,“但是親君子遠小人,有些事您不得不防。”
親君子遠小人嗎?
床上的李雍臉上忍不住浮起笑意。第一次有人這樣直接的說顧四,顧四此時此刻不知是什么心情。
季氏有時候說的話,會讓他覺得,她從小定有西席開蒙,但是她的言行舉止卻是那么的粗魯,并不似受過教。
一個人身上怎么會出現這樣矛盾的情形。
釋空法師這次微微一笑:“老衲知道了。”
顧珩閉著眼睛靠在游廊下,雨滴濺在他的臉上,沿著他的下頜淌下來,他卻仿佛渾然不覺,風吹開他的胯衫,穿在里面的短褐被利刃割破,露出一條傷口,鮮血在雪白的襯子里暈開。
顧珩將衣袍撫平:“李三奶奶,你可要想好了,將法師金身送回故土供奉,那可是五十斤黃金的買賣。”
季嫣然推來窗子,外面的顧珩睜開了眼睛,墨黑的眸子映著大雨,亮如星辰。
“承恩公世子爺想讓我勸說釋空法師圓寂?”
顧珩笑道:“事成之后,我分給李三奶奶十斤黃金。”
季嫣然望著顧四,半晌才嘆口氣:“想要我合作,恐怕要先拿來一百斤才合適。”
窗子重新關上,顧珩嘴角上笑意更濃了些。
“世子爺,”常征上前道,“不如您先去休息,這里就交給我們。”
“李家不會連間客房都不給我準備。”顧珩慢慢地走進雨幕之中,接二連三的出事,江家應該很快就坐不住了。
太后娘娘的眼疾愈發嚴重,太醫輪番上陣卻沒有任何的起色。
皇上龍顏大怒,太醫院不愿意做替罪羊,靈機一動想起來,太后娘娘的眼睛當年是釋空法師醫治的,這再度證明了胡僧不可信。
常寧公主的案子之所以懸而未決,是太后娘娘相信釋空法師,不允許刑部對法師動刑,若是太后娘娘這次有個閃失,那些希望常寧公主案落定的人,就會趁機對釋空法師下手。
常寧公主死在了行宮,當時在行宮主事的是皇上,太后因此對皇上起了疑心,母子兩人十年間貌合神離,所以皇上恨不得立即找到真兇,也算洗脫自己的嫌疑。江家人一向體察圣心深得皇上的信任,釋空法師恰好在太原府修行,江家人怎么會放過這個機會。
十年了,每次提起常寧公主的案子,他們都會想到釋空法師這個頂缸的,這次趁著太后沒有病糊涂之前,他要將釋空法師弄進京,活人他帶不走,只能帶走“死人”,讓“死人”為自己自證清白。
本來李雍也是要助崔家人上京狀告江家,他們可以借此合作一下,讓江家人賠了夫人又折兵。
常征忍不住道:“世子爺,您應該實話實說…”
“說什么?”顧珩抹一把臉上的雨水,“那么多人知道,萬一事情敗露,我怕他們拖累我。”
常征似是有所感悟:“世子爺說得對,您是紈绔子弟,斯文敗類,向來名聲不好,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哪怕離開武朝也沒人理睬您,可是李三爺不同,他是正經要出仕的,身上又有軍功在身,可謂文武雙全,將來的棟梁之才,事發之后,您可以不要臉他不行。”
“而且,您有多不靠譜,自己也清楚,自己耍耍也就罷了,害人是要遭雷劈的。”
常征剛說完,天空中陡然炸開一記驚雷。
顧珩不禁打了個哆嗦。
常征已經先一步到了亭子,用悲憫的目光望著顧珩。
“你可以回承恩公府。”
“不,我覺得跟著世子爺在外面見識挺好的。”
兩個人站了一會兒,常征道:“恐怕李三奶奶不會給您安排客房了。”
顧珩干脆坐在石凳上:“都說漂亮的小姑娘心腸好,放在她身上怎么就不好用了呢。”想一想季氏的眉眼,顧珩忽然覺得臉頰有些發疼,仿佛有人在上面咬了一口。
小和尚胡愈熬好了藥。
釋空法師也準備要起身離開。
季嫣然忍不住開口阻攔:“還是等到雨停之后再走吧。”她就是喜歡跟法師待在一起。
“來到棲山寺之前,老衲本是苦行僧,施主只要借老衲師徒斗笠、蓑衣即可。”
釋空法師說著站起身,季嫣然忙遞上了藥箱:“法師說過這藥箱是您徒弟的。”
釋空法師頷首:“正是。”
季嫣然道:“依我看,這是您徒弟送給您的禮物,”說著她的指了指藥箱上的金桂樹,樹下有一人站立在那里,“那恐怕是年輕時的法師吧!雖然那時法師并未出家,但是已經心向佛祖。”
畫在那里的人像很小,可看在她眼里卻是那么的清晰。
“您那徒兒是怕您不肯收下,才故意將藥箱落在了您的禪室之中。”
釋空法師靜默了半晌,眼睛中一閃淚光:“若非施主提醒,老衲竟未勘破,”說著看向季嫣然,“施主聰明伶俐,與我那徒兒很像。”說完他背好藥箱向前走去。
眼看著法師走到了門口,季嫣然心中忽然一酸:“法師說過愿意傳我醫術,不知還算不算數。”
釋空法師顯得格外安詳:“明日未時中,老衲會如約而來。”
家人遞過了蓑衣,釋空法師和胡愈小和尚兩個人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季嫣然一直愣在那里,直到內室傳來李雍咳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