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而再,再而三…到那時怎么辦?”
即便是不需要施奕文提醒,朱翊鈞也考慮過這樣的問題,這也正是他最害怕的,同樣也是最擔心的。
“是啊,我也考慮過這個問題,現在有了一個衡王,萬一將來再冒出一個什么王來,那時候…”
抿了抿嘴唇,朱翊鈞的臉色微微一變,然后厲聲說道。
“所以,我這次準備好好的給他們一個教訓,或許不能殺他們,但是至少也要把幾個人關到中都的高墻里…”
“又有什么用?”
施奕文看著朱翊鈞隨口說道。
“即便是現在他們受到了教訓,可二十年后呢?三十年后,四十年后,五十年后呢?只要有人有野心,藩王總是會成為他們的工具,總是會有人那么干的。”
“這…”
施奕文的話讓朱翊鈞有些惱火道。
“我能怎么辦呢?難道我非得把他們全殺死不可!”
“要是你真的把他們全都殺死了,那么倒也正好省了別人的功夫,別忘了司馬氏篡曹魏的位,那些皇族為什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還不是因為曹丕篡漢后,為了避免皇帝近親威脅皇權,曹丕不但削弱了諸王封國的治權,比如寄地空名,而無其實,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而且限制王室成員出行,這使得曹魏皇家最重要的政治根基諸王,處于完全無權、無兵的尷尬處境。一旦皇權有難,曹魏諸王就只能俯首待死了,這一點,與我大明是何其相似…”
盡管表面上看起來,施奕文是在說著曹魏,但是當他提到與大明何等相似時,聰明如朱翊鈞只覺得的后背涌出一陣冷汗。
申行時等人的背叛,加劇了他的危機感,讓他知道“行伊霍之事”可不僅僅只是存在于史書上,即便不是權臣,也可以通過某些手段推行,更何況是權臣。
大明有權臣嗎?
張先生就是!
申行時可以,那么張先生呢?有朝一日張先生會不會背叛自己?尤其是現在,申行時亂后,張先生把持朝政,萬一要是…
甚至于在過去的幾天中,朱翊鈞總是會從惡夢中驚醒過來,盡管他相信張先生是忠心耿耿的,但是,相信并不代表著他不會做,他是忠心耿耿,可是他身邊的人呢?
萬一將來有人給他披上黃袍,又該怎么辦?
“致,致遠,我,我該怎么辦?”
朱翊鈞的臉色煞白,甚至就連說話都變得有些結巴了,這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膽怯才是他真正的一面,畢竟,他不過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而已。
“藩王可拱衛中樞!”
“藩王!”
朱翊鈞不解的看著施奕文,詫異道。
“致遠,你難道忘了衡藩…”
因為衡藩剛剛作亂的關系,朱翊鈞顯然不能理解為什么施奕文會提到藩王。
“衡藩作亂的根源是什么?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我大明的“封而不建”。”
抬頭直視著朱翊鈞,施奕文正色說道:
“兩千年之前,周人興于陜西,入中原滅殷商,封建諸侯于四方,由此才奠定所謂“華夏”,始皇帝統一六國,行郡縣于四方,其身后六國故地變亂四起,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而劉邦立國之初,也曾借諸侯王之力,控制關東六國之地,可以說,華夏版圖能有今日,全賴封建之功。漢武帝后,天下承平多日,士人只知諸王離心,卻不知封建本意,只知封建之害,卻不知封建之利,故漢武帝推恩消藩,再往后至晉代八王之亂,讓世人盡觀封建之害,由此“封建”遂成大害之論。”
隨后,施奕文又以曹魏被司馬氏篡位為例,繼續說道。
“…魏興,承大亂之后,民人損減,不可則以古始。于是封建侯王,皆使寄地空名,而無其實。王國使有老兵百余人,以衛其國。雖有王侯之號,而乃儕為匹夫。縣隔千里之外,無朝聘之儀,鄰國無會同之志。諸侯游獵不得過三十里,又為設防輔監國之官以伺察之。王侯皆思為布衣而不能得。既違宗國藩屏之義,又虧親戚骨肉之恩。”
引用著史書中曹魏對宗室的限制,施奕文的心里忍不住嘆息,這大明的皇帝難道就沒有人吸取這一教訓嗎?
““藩王不得輔政”看似完美的解決了藩王對中樞的威脅,但同樣也讓權臣沒有了威脅,為什么如王莽等人篡位時都竭盡全力剪除宗室勢力,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宗國藩屏”,有藩王在他們就可以屏衛中央!”
“可是藩王也會謀逆,也會作亂,別忘了古往今天藩王作亂的,遠多過權臣篡位的!”
面對朱翊鈞語氣中的不悅,施奕文只是輕笑道。
“那是因為封的不是地方!”
“封的不是地方?”
“對,人閑事非多,封建個魚米之鄉,不是每個藩王都沉迷美色,既然是鳳子龍孫,總有那么點抱負,人閑著自然想法也就多了!”
看似開著玩笑的施奕文迎著皇帝的目光說道。
“這次南洋之行,要是說我最大的感慨是什么?恐怕就是親眼看到南洋土地之遼闊,還有就是土人的愚昧,自然也看到西洋人如入無人之境,在總稅務司接觸大量無名宗室后,也深知宗室之困,于朝廷、于宗室都是如此,朝廷受累于每年千百萬石的“宗祿”,宗室也是形同囚徒,再加上這次衡藩作亂,所以,我就想如果想要唯一的辦法,就是推行封建之策。”
“推行封建之策?”
“對,就是將藩王易封到南洋!”
“易封南洋!”
朱翊鈞睜大眼睛看著施奕文,只是瞬間的功夫,就明白了施奕文的用意——把藩王封的遠遠的,他們即便是想要作亂,遠隔重洋又怎么作亂?
只是…
“易封南洋…”
不停的念叨著這幾個字眼,朱翊鈞盯著施奕文,良久都沒有說話,他在心里權衡著,思考著,好一會之后才說道。
“我有何罪,要被趕到萬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