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運處的味道已經很淡了。
唐植桐一到財務科,迎來的是馬薇的通知:“科長,方處昨天找你來著,說等你來以后過去一趟。”
“哦?說啥事了嗎?”唐植桐有點渴,放下挎包,先給自己倒上一杯水。
“沒說。估計是農場的事吧,上面已經批了。”馬薇笑著跟唐植桐報信。
“嚯,不錯呀,雖然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但你立大功了。我代表不了別人,我只能代表我個人感謝你!”這年頭流行我代表誰誰如何如何,唐植桐不太喜歡那個調調,雖然自己大小也是個代表,但他不敢說自己能代表多少人。
“哎呀,讓科長一說我都不好意思了,我好歹也是押運處的一份子。”馬薇很開心,但也有著國人的優良特質,比如含蓄。
“哈哈哈,這是你該得的。我先過去找方處一趟。”水有點熱,唐植桐索性端著出了門。
到了門外,先用山泉水掉包一半熱水,然后一氣干掉,再灌滿,完美!
白天的氣溫已經有小二十度,押運處取暖的爐子已經停了,由于國人信奉“春捂秋凍”的養生法則,所以這個時節出門依舊會穿的多一些,為了體感舒適,不少人都開了門窗通風,方圓也不例外。
方圓辦公室沒別人,唐植桐敲了敲門,開口喊人:“方處。”
“進來,把門關上吧。”方圓聽出是唐植桐的聲音,抬起頭來笑道。
“我聽馬薇說圓哥找我,有啥指示?”唐植桐關上門,將自己的搪瓷杯放在桌子上,從兜里掏出煙來給方圓散了顆煙才坐下。
“你這戒了煙,身邊也沒缺了,都是給別人抽了吧?”方圓沒有立馬說事,而是點上煙跟唐植桐逗悶子。
“嗐,遞顆煙好說話嘛。”方圓也不是外人,唐植桐不藏著掖著。
“最近怎么樣?忙得過來嗎?上次熬糞的時候人多,也沒好多問你。”
“上個星期忙了點,這個星期還行吧,明天還有一場報告,后面應該就沒了。”這個星期已經跟周老師打過好幾次照面,他沒再提匯報的事情,唐植桐估摸著自己后面能輕松點了。
“嗯,忙是好事,不忙也不錯。是這樣,農場的事情部里已經同意捎帶上咱市局了,市局這邊接下來會輪流安排些人手過去駐點,具體怎么安排,現在還沒有出來。你自己有什么想法?”方圓大體將事情說了一下。
“圓哥給安排就行,本來讀委培就已經與工作有些脫節了,我不想在勞動鍛煉上再跟大家拉開差距。”唐植桐可以說是毫不猶豫的做了選擇,大不了再逃課唄。
“行,那我到時候給你排上。農場就在大興,離咱這邊二十來里地,真有事回來也方便。”見唐植桐答應,方圓就爽快的答應下來,在他看來,深入群眾是一個好干部應具備的基本素養。
“嗯,到時候如果我不在這,就讓馬薇給我說一聲。”唐植桐干脆利落,去農場勞動這事,一方面是在職工面前刷個形象,另一方面是因為月底馬上就有新的指示下來,關于批評干部天天開會不下基層的那種。
方圓點點頭,事情就算這么定了:“上次我看你勞動很積極,回去以后沒被數落吧?一身臭味。”
“嗐,別提了,棉襖棉褲掛外面吹了一宿,外套愣是被我媳婦洗了兩遍。”唐植桐咧著嘴,有些小驕傲,盡管那天自己洗完衣服以后做了去除異味的處理,但下午回到家的時候,衣服還沒干,一問才知道是小王同學不放心,生怕自己帶著一身味上班,又給洗了一遍。
“哈哈哈,我也差不多。土豆種的芽已經出來了,我跟陳大姐商量了一下,后天一早開始種,你到時候看你時間,咱這人多,你不來也沒事。”方圓笑的開懷,覺得兩人的媳婦有相似之處。
“這是咱押運處的大事,我得來。”自己的基本盤在押運處,短時間內調動的可能性不大,唐植桐瞬間有了取舍。
“行,到時候穿的埋汰點,省的回去再受婆娘埋怨。”方圓囑咐道。
“好嘞!我到時候把我下工地的衣服穿上。”唐植桐樂呵呵的應著,自己不缺破舊衣服,有隨著自己身高增長被張桂芳各種魔改加褲腿的,也有用父親舊衣服改的,只不過當上投遞員后,自己大多穿著工作服,穿舊衣服的機會大減罷了。
聊完正事,兩人又聊了會最近聽到的、看到的見聞。
這一回,唐植桐沒有再開口問方圓缺不缺糧一類的話。
四九城居民的糧食定量目前還沒有再次縮減,現在野菜都已經發芽,冬天都熬過來了,只要手腳勤快一點,接下來的短時間內只會一天比一天好,多跑點路去郊外挖點野菜,日子能過下去。
當然,這僅限于有城市戶口的人,農村不在此列。
回到財務科后,唐植桐先處理一下這幾天積壓的單據,然后端著搪瓷杯看了會這幾天的報紙。
最近的國際局勢依舊是讓西北人民讀起來燙嘴的風起云涌,仿佛一年到頭就沒有消停的時候。
唐植桐看到了前幾天北邊發射衛星式飛船成功,第四個飛船安全著陸的報道。
盡管兩邊關系已經鬧的不愉快,但國內依舊發過去了賀電,可能想著爭取點項目上的技術支持吧。
國內嘛,雖然有困難,但從報紙上看到的都是積極蓬勃的改進措施。
有兩條引起了唐植桐的注意,著重看了一下。
一條是對于衛生工作的指示,直言近兩年放松了,要繼續抓衛生運動,大搞衛生工作,要向四九城衛生部門學習,爭取三年內做出顯著成績;
一切衛生醫藥人員都要振作起來,顯示自己的能力;
所有人要盡可能地手執蠅拍及其他工具,大張旗鼓,大造聲勢,大除四害,但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蟲。
另一條是關于技術革新的指示,其中有一句是:隨著機械化、半機械化水平逐步提高,不少企業正在向大搞自動化、半自動化,大搞原材料的綜合利用,向高大精尖方向發展。
看完后,唐植桐撓頭,第一條甭管跟自己有沒有關系,起碼婦聯、四九城衛生部門要高興老半天了。
第二條嘛,這不正好給自己鼓搗超磁鐵提供了扎實的理論基礎?
在押運處坐班有個好處,事情處理完了可以正點下班。
唐植桐到家的時候,小王同學和鳳珍還都沒回來,只有鳳芝在家里逗貓玩。
“桉子,鳳芝今天回來說有個什么預防針,學校讓問問家長打不打。”張桂芳見唐植桐回來,遂征詢兒子意見。
“什么預防針?”預防針唐植桐明白,這是百姓私下的叫法,其實是疫苗,不過依舊一臉懵,母親這句話說了等于沒說。
“我記不住,就記得要花三毛錢,你問問鳳芝。鳳芝,別玩了,跟你哥哥說說那個預防針是怎么回事。”張桂芳將問題甩給兒子和女兒,自己扭頭繼續忙活全家人的晚飯。
“我們老師說是什么脊髓什么炎的疫苗,預防嬰兒癱的。”鳳芝也沒說清楚疫苗的名字,不過卻記住了病的名字。
“嬰兒癱?是小兒麻痹癥吧?脊髓灰質炎疫苗?”唐植桐恍然,這是脊髓灰質炎疫苗國產化成功了?
“對!老師就是這么說的,哥哥真厲害!”鳳芝恭維了一句,然后怯生生的問道:“咱媽說打不打你拿主意,那我不打了吧?”
“打啊,其他地方的小朋友想打都沒機會呢!”唐植桐絲毫都沒有猶豫,回答的斬釘截鐵,猶豫一秒都是對顧方舟同志的不尊重。
顧方舟現在才三十多歲,被后人親切的稱為糖丸爺爺,恐怕從七零后和八零后,沒有哪個小朋友沒有吃過糖丸。
唐植桐之前看過一些關于脊髓灰質炎疫苗的新聞,建國初期國際上只有兩種疫苗,一種是大洋對岸的死疫苗,安全有效,但無法避免二次傳播,而且價格很貴,五美元一針,需要接種三次,這種價格明顯不親民,咱們接受不了。
第二種是北邊研發的活疫苗,生產成本是死疫苗的千分之一,但尚未經過臨床試驗。
在從北邊拿到疫苗原液后,顧方舟和同事在昆明建立基地,先在猴子身上試驗,試驗通過后又拿人體進行實驗,國內第一批接受活疫苗試驗的就是這個團隊的成員。
因為脊灰疫苗最終是要用在孩子身上的,所以距離臨床應用還差了兒童臨床試驗這一步。
第一個接受脊灰疫苗兒童臨床試驗的是顧方舟的兒子顧烈東,那時候他才剛滿月,是顧方舟瞞著愛人將孩子偷偷抱出來的…
唐植桐不知道現在出來的這一批脊灰疫苗是不是也是在做臨床試驗,但這都不是事,因為唐植桐印象里,這疫苗就沒造成過什么不良影響,最多發兩天燒。
“哥,我能不打嗎?”鳳芝一聽哥哥支持自己打,立馬哭喪著臉哀求。
“咋了?你還怕疼啊?”看妹妹這副模樣,唐植桐知道這是觸動妹妹的童年陰影了。
鳳芝前幾年更小的時候,有一回咳的很厲害,唐奶奶就帶著她去看大夫,大夫當時聽了一下,讓打屁股針。
由于鳳芝之前沒打過,不知道屁股針可以那么疼。
一針下去,鳳芝身體就扭了起來,唐奶奶勁小,沒按住,鳳芝就如同受驚的耗子躲進墻角哭,屁股上當時還帶著針頭呢。
“嗯,疼。我不想打。”鳳芝可憐兮兮的哀求著。
“行吧,那就不打。”唐植桐不想加重妹妹的童年陰影,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不打就不打吧,過不了兩年,糖丸也就問世了,到時候吃糖總不會抗拒了吧?
一聽不打,鳳芝立馬轉悲為喜,跑進屋里跟張桂芳報喜去了。
唐植桐笑著搖搖頭,從裝作從包里掏出給貝貝做的梳子,實際上是自己偷偷用外掛做的。
這活不好在屋里干,所以唐植桐喚著貝貝來到外面。
貝貝以為鏟屎官又來投喂了,屁顛屁顛的跟在后面,沒成想被一把被薅住,然后就把一把梳子給伺候了。
給貓梳毛這個活很解壓,三五下就能擼出一把絨毛。
貝貝不明所以,但很配合,畢竟不是硬薅,感覺不到疼。
這邊快梳完的時候,小王同學回來了:“這是給貓梳毛?”
“對啊,今天用學校的器械加工了一把梳子,怎么樣,還不錯吧?”唐植桐將剩余的那點毛刮了兩下,將絨毛拿在手里,展示給小王同學看。
“沒想到還挺好用。”丈夫的發明有用,小王同學很開心,臉上帶著笑,說道。
“你這臉怎么了?怎么這么紅?”唐植桐看出了小王同學的異樣。
“可能有點低燒。”聯想到昨晚丈夫勸自己不要起身去拿簽名書,小王同學的臉蛋更紅了,為了遮掩,她從挎包里又掏了一本《茅盾選集》出來:“瞧,沈先生的簽名。”
“我手臟,你先拿著,我給你熬姜湯去。”唐植桐顧不上看,將梳下來的絨毛扔掉,拿著梳子進了門。
張桂芳也看出了兒媳婦的異樣,在得知小王同學發燒后趕她上床休息,并囑咐唐植桐將廂房的爐子生起火來。
在老一輩眼里,發燒就得捂汗,不能再次受涼,否則容易重感。
在唐植桐的觀念里,發燒起始階段會感覺冷,這時候要捂,后面吃藥后會出汗,這時候就要適當的減少身上的衣服,讓汗排出來。
結婚一年多,小王同學頭一次生病,受到了無微不至的照顧,張桂芳特意加急熬的小米粥,里面放了紅糖。
張桂芳沒讓兒媳婦再去正屋吃飯,而是讓兒子給端到了床邊。
小王同學精神不錯,沒有讓丈夫端著碗喂飯,而是自己靠在床頭,一勺一勺的挖著吃。
唐植桐則守著爐子,看著熬紅糖姜水。
紅糖姜水依舊是那個味,讓兩人想起了在呼家樓郵局第一次共處一室時的情形。
唐植桐看著小王同學嬌艷如花的臉龐,吞了口口水,說道:“我一個不成熟的建議,還有一個大膽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