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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飛燈

  姜濡這一問,正問到了正主的身上。那首《絕命詞》只在今年春天的魚龍會上曇花一現,當時的旁聽者只能憑著這驚鴻一瞥復原原曲,據說玉京城里傳唱的這首曲子,就是魚龍會首程玉重譜的。但自從薛簡去后,五旦七聲在大庸過就幾已失傳,又跋涉了數千里地,這曲子究竟還能留存幾分原貌,可想而知。當今世上唯一知道原譜的,除了李蟬以外,恐怕就只有徐應秋一人。

  李蟬當然不便暴露身份,面對姜濡的詢問,只點了點頭,“我路過玄都時也聽過幾回,卻沒太多印象了。”又側耳聽了一陣,笑道:“應該有些差別,具體差在哪里卻說不好。沒想到,玄都離玉京有六千多里,這一首曲子竟傳了過來。”

  “也是因為圣人西行,玄都的事兒,也大都被帶到玉京來了。”姜濡說著,隔墻的戲臺上曲子正唱到了“飄墮珠塵”那一句,她于是住了嘴,仔細聆聽。

  玄都的戲曲風格就已算得上悠長婉轉,但跟玉京城的戲曲比起來,卻算得上明快輕健了。屋里除去戲曲聲,就是老嫗燒水的咕嘟聲。姜濡嗑著瓜子。那唱戲的青衣,把末尾的一個“音”字拉得極長,就算收了聲,余音仍久久不絕。

  這曲子雖與原曲大相徑庭,卻著實勾起了李蟬的回憶。他望著窗外的積雪,想起了聶爾與顧九娘,也想起了他們的遺孤。姜濡看了看窗外,“來玉京上番的奉宸衛聽到鄉音時,也是這么一幅模樣。這曲子能讓你思鄉,看來是唱得不錯了。”

  李蟬點頭說了句不錯,接著便是片刻的沉默。二人算是鄰里,但從沒有過走動。那園中廢棄的磚瓦,本來是將軍府的東西,也都由戶部司打點好了。李蟬說:“幾月前剛搬到光宅坊時,我們好像見過一面。”

  姜濡又想起那夜俯瞰鬼園,她笑了笑,看了一眼屋中老嫗,沒有點破,“我年紀小時常去那園里,現在這園子卻有主了。”

  李蟬笑道:“如今要來也隨時恭候。”

  “本來聽說你有些不近人情,今夜一看卻不是這樣。”姜濡打量著李蟬。

  “誰說的?”李蟬問。

  姜濡不答,“說起來,你在碧水軒中給謝凝之看了什么畫兒,讓他夸成那樣?”

  李蟬道:“不過一幅人像,以假亂真騙過了他。”

  姜濡驚訝道:“以謝凝之的眼力,要騙過他可不容易。”

  李蟬呵呵一笑,頓了一會兒,也移開話題,“我今天看到靈璧公主在聽香樓上宴賓客,你怎么沒在那兒?”

  姜濡笑道:“在樓上只能當看客,在樓下才好玩呢。”

  李蟬哈哈一笑,說了聲的確。又是一陣沉默,二人本不相熟,巧合坐到一桌上,幾乎沒什么話題。天已黑透了,老嫗拿剪子剪去桌前噼啪響的燈花,窗外的雪映著花燈和月光。

  等到燈花剪了兩回,隔墻已唱完《絕命詞》,正把另一出戲唱到中段,只聽到紅生嘹亮的嗓音穿透墻壁:“小娘子,我乃一介書生,得近千金之體,喜出望外。只是我兩人原以文字締交,不從色欲起見。望小姐略從容些,恐傷雅道。”

  這戲目唱的是一書生與閨中女子機緣巧合成為筆友,終于相見后,書生卻見那女子長得丑,于是唱出這么一段話。

  戲院里傳來一陣哄笑,李蟬本不覺得很好笑,卻仿佛是受那笑聲影響,也聽得發笑。

  而姜濡也笑出了聲,她說:“這戲年年都要演一遍。”

  “你年年都看?”李蟬問。

  “看過三回了,看著可比聽著有趣。”

  李蟬本來只是路過戲院,沒有看戲的心思,這時候卻來了些興致,“我過街時看見那戲院已擠不進人了。”

  “這好辦。”姜濡領著李蟬出了屋子,提著盞燈籠,躍上巷內的矮墻,借勢上了屋頂。附近的民宅屋頂相連成片,高低參差。有一處屋頂正好被兩邊高些的黑瓦硬山頂擋住,成了個避風口。那屋頂上摞著些青瓦,像個落座的地方,姜濡招呼李蟬過去,說道:“這宅子有幾十年了,玉京還沒成帝都時就在了。這兒是戲班子住的,戲一開場,這里邊就沒人了。”

  李蟬低頭看著腳邊的青瓦,“你常來這?”

  姜濡笑道:“我年紀小時離家出走,玉京城認得我的人太多,在戲院里看戲,就被人瞧見了,所以找總找了這個偏僻的地方。”

  李蟬扭頭,這兒剛好對著戲臺的側邊,能看到戲臺的花燈下穿彩衣的戲子。

  “這算是偷看戲吧。”

  “當然,被戲院的人瞧見,少不了要被罵一頓。不過這會兒天黑了,再說我也給過許多賞錢。”

  姜濡說著,李蟬坐到瓦堆的另一邊。

  戲臺上丑角正唱著:“休要再提!那書生外貌風流,肚里卻老實不過。說了一更天的詩,講了一更天的道學。風流事也罷了,連風情話都說不出半句。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

  哄笑聲隨風傳來,帶著未散的硝煙味和燈油味。這里邊夾著股很淡的幽香,李蟬往邊上一瞧,便看見姜濡頸后的青絲映著燈籠的光。涂山兕偶爾會用木槿葉、茶籽煎湯沐發,也有類似的香氣。忽然姜濡轉過頭來,李蟬才發覺自己的目光有些輕浮,裝作漫不經心地看向戲臺。姜濡笑了笑,轉過頭去。

  “不妨,我另有個救急之法。權且眬過一宵,再做道理。”那戲唱到了尾聲。

  沒一會兒,又是另一場戲開始,唱的是一出《紫香囊》,講的是忠臣孝子慈母貞妻。一出戲罷,李蟬又在那香氣里分辨出了桃枝、柏葉的味道。姜濡則把燈籠往腳邊挪了挪,打了個呵欠。

  戲臺上鑼鼓暫歇,戲臺下的看客散去了些,李蟬忽然發覺,已到了該回家的時候,便說:“今夜多有叨擾,我也該走了。”

  姜濡提著燈籠起身,笑道:“今夜相遇有緣,日后你我若為同窗,也算是提早相識了。”

  李蟬一笑,拱手告別。剛走出幾步,鼻端幽香頓時就散去了。他回頭看了姜濡一眼,姜濡道:“怎么了?”

  李蟬看了看戲臺,“我途經玄都,也聽過那首《絕命詞》,剛倒是想起來了一些。”

  “有不同么?”

  “不大相同。”

  姜濡又坐回青瓦堆上,笑道:“那我洗耳恭聽。”

  李蟬也坐回去,對著月色花燈清了清嗓子,沒有琵琶箜篌,就這么唱了起來。

  若說當初在望雀臺上的一曲,是妙音鳥的妖魂為顧九娘作出的絕唱。此時的李蟬,便是述說顧九娘生平的旁觀者。唱出了歌女從得意到落魄,幸遇良人,決絕殉情,最后從九幽深處爬出來,對八方神鬼發出質問。

  姜濡細細聽著,戲臺那邊不知何時已新開了一出戲目,已唱了一小半,她卻完全沒發覺。等一曲終了,耳邊似乎尤有余音,她說:“今夜我在玉京,卻聽到了六千里外的曲子。”就在這時,遠處傳來譙樓的更鼓聲,她看了一眼月亮,笑了起來,“快到三更天了,快,隨我來。”說著提身一縱,落到另一處屋頂上。

  李蟬有些納悶,還是跟了上去。越過民宅、綢緞莊、酒肆,過了轆轤街,上了興國坊的云橋。到了一座極高的飛樓下邊,姜濡抬頭看了看,又借著塔檐往上攀,一襲白衣靈活得如同銀貂,甚至手中燈籠里的火光都沒怎么搖曳。

  等到了飛樓頂端,她笑著指向下方,“看。”

  李蟬往下一看,在這兒可以俯瞰臨近十余坊,“來這做什么?”

  “你帶我見識了玄都的曲子,我也帶你見識見識玉京城。”姜濡的語氣仿佛是稚童向旁人炫耀自己的所有之物。

  李蟬還沒說什么,姜濡又說,“快了,把眼睛閉上。”

  “閉眼?”李蟬一怔,低頭看向腳邊的塔檐邊緣。

  姜濡道:“怕我推你下去?”

  “那倒不是。”李蟬笑了笑,閉上了眼。但姜濡這么一說,他還是留了個心眼,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他聽到了姜濡的呼吸聲,除此之外,她便沒了什么其他的動作。夜風刮過,夜游宮中禮樂聲依舊莊嚴,下方的興國坊里爆發出陣陣喧鬧聲。

  過了十余個呼吸,李蟬問:“好了么?”

  “再等等。”姜濡說。

  又過了快一盞茶時間,下方的越來越喧鬧,李蟬雖閉著眼,也感到眼皮外光亮了些。他正想發問,姜濡終于說:“快看。”

  李蟬一睜眼,便被滿目的花燈刺得微瞇起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半空中已浮滿了花燈。眼前已換了片天地,像是整座玉京城的燈火飛了上來,又像是諸天星辰沉了下來,環繞著夜游宮,緩緩飛旋。

  無數的花燈在眼前漂浮,觸手可及,李蟬抬起手指,戳了一下飄過眼前的鯉魚燈,鯉魚燈輕輕一晃,飄遠了。

  “怎么樣?”姜濡在不遠處笑,眼睛和發髻上都映著點點燈火。

  “不愧是玉京城。”李蟬感慨,看著姜濡,心里生出莫名的悸動。

  忽然他余光暼到下方的廟場,下邊的妖怪們,此時想必也跟玉京百姓一樣,正仰頭看著飛燈。已過了三更天,他們已等待幾個時辰。

  姜濡道:“可惜我不會乘蹻之術,若不然,甚至能跟著飛燈遨游長空呢。”

  李蟬笑道:“以你的稟賦,日后進了乾元學宮,一定能學會。多謝小娘子帶我見識玉京城,我還有事在身,也該告退了。”

  姜濡一怔,笑道:“也好,乾元學宮春試將近,到時再會。”

  “再會。”李蟬拱手,躍下塔檐,消失在一片燈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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