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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邀約

  雖然謝凝之離開大相國寺時并未把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楚樓秀士求墨不成的消息,還是在短短一日間傳開了,玉京的酒肆茶樓里也再度響起了黎州清陵李澹的名字。幾日前玉京人提起這個名字,多少要帶些鄙夷,這回卻好奇了起來。那楚樓秀士能用三尺青鋒在水上書寫,劍氣久久不散,這已是神仙手段,李澹又哪來的本事能壓他一頭?

  但那些高談闊論隨著酒肆蒸騰的熱氣,只溢出些許,便在風雪里消散,半點都沒吹進光宅坊的園墻。

  墻內,妖怪們仍過著不寬裕的日子。除了涂山兕時常扛著磨鏡的幌子出去,其他妖怪就在家中除雪、博戲、學禮儀。原本在徐達帶領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禮儀習練,在筆君來后,整肅一番,總算有了些模樣。

  這日午后,云橋飛樓間風雪呼嘯,新園主屋的爐子里,宋無忌暖焰熊熊。眾妖聚作一堆,圍觀一場“鶴格”。只見佩阿、掃晴娘、徐達、赤夜叉四妖,各執十余張紙牌,牌上是李蟬用丹青畫好的青、皂、紅、黃四色仙鶴。徐達眼看就要輸掉最后的積蓄,于是仗著佩阿不識顏色,強把一張紅鶴指作黃鶴,得逞之后,捂嘴暗自得意。小妖們自不敢吱聲,赤夜叉顧及兄弟情誼,臉色為難。掃晴娘微微一笑,也不做聲。鴉千歲苦于不能張口,在佩阿肩上急得撲騰。

  便在這時,鎮宅大將前來稟報,有人求見。紅藥聞聲出去,在門口見了一名青衣仆人,接過一封下帖,帶回屋中。

  佩阿接帖掃過幾眼,望向書房。日前李蟬有所領悟,這幾日間,一直在屋中自畫。

  房內,已摞著數十幅人像,而李蟬仍在臨紙作畫,用著那支質地似骨又似石玉的筆,只是佩阿不再寄身其中。他正把一幅人像畫完一半,畫上的青年一雙丹青眼勾魂奪魄,形神都已與他本身無二,他卻皺著眉,顯然不大滿意。

  “浮槎。”

  “浮槎?”

  佩阿在門外輕喚,直叫了三聲,李蟬才如夢初醒地回頭。

  “筆君?”

  “有人送了帖子。”

  佩阿把下帖遞給李蟬,到桌邊端詳畫作。

  李蟬接過帖子一瞧。

  “辛園一晤,余見李郎極擅丹青,久不能忘,故請李郎于本月十二到碧水軒一聚。邀三五同道,既吟詩詞,亦作丹青,不亦快哉?若蒙踏雪而來,余當設酒以待。均渚謝凝之謹奉。”

  “謝凝之?”李蟬有些詫異,好一會兒,才把心神從丹青中拔脫,想起辛園雅集里,那揮劍斷水的青衣文士。

  “我與他連萍水相逢都不大算得上,他怎會邀我赴宴?”

  佩阿道:“也許是欣賞你的畫呢。”

  李蟬一笑,“那他還有些眼力。”

  霜寒天氣里,蓋著青帷的油壁車駛進光宅坊。馬夫拉扯韁繩,棕馬止蹄,呼哧地吐出大團白氣。車簾掀開,婢女先出了車廂,扶著韋成君走下馬車。

  “小娘子,這李澹名聲不大好,恐怕是個難說話的。”婢女覷一眼那門上的虎眼銅鎖,“咱們真要去找他?”

  韋成君披著貂裘,提一個南瓜形小銅爐,爐上花鳥蟲魚花紋紛繁,她望著墻上積雪,神情亦有些忐忑,“好不好說話,總是說過了才知道。”說話時,心里便想著自己將紫玉光交予謝凝之時,這位郎君笑起來一定十分好看。

  婢女望見自家小娘子臉上泛起的羞紅,不由嘆道:“小娘子如此心意,謝郎若知道了,一定十分感動。”

  韋成君微微一笑,帶上馬夫,喚了婢女去叩門。不多時,一名紅衣少女開了門,打量著韋成君和她身后的馬車,“這位娘子是…”

  邊上的婢女道:“我家小娘子姓韋,父親是當朝禮部尚書韋周,今日特來拜訪李澹。”

  “三位稍候。我這就去知會阿郎。”紅衣少女微微一笑,回身進了園子。

  婢女看著紅藥的背影,有點驚訝,本以為這是李澹家中女眷,但聽那阿郎的稱呼,原來是個婢子,她低聲道:“一名婢女竟有如此容色,小娘子,這李澹怕是個很有家底的。”

  韋成君思索片刻,搖了搖頭,“黎州清陵地方偏僻,他向禮部報名時,家世來歷也都清楚了,既無名師,也沒什么人脈,是個寒門子弟。”

  沒一會兒,紅衣少女返回來,將二人請入園中。

  馬夫在門外等候,韋成君隨著紅藥入園,目光一掃,便把園中陳設打量了個大概,待到了正屋,一看炭盆,盆內沒積炭灰,想來是不舍得經常燒炭,這時新燒的也只是桐木炭,而非雕作獸形的雪松木炭。這屋中家具,也盡是最普通的櫸木制造的,甚至不大齊全,花瓶、字畫等擺設幾乎沒有,的確貧寒,韋成君于是放心了些。

  她應邀入座,也沒動紅藥奉上的茶,打量著這屋子的主人,微笑道:“日前聽說了李郎在辛園雅集里的名聲,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

  李蟬不知這位禮部尚書之女的來意,笑了笑道:“我在辛園恐怕沒留下什么好名聲吧。”

  韋成君道:“話可不能這么說,所謂文人相輕,越是有人貶低你,正說明李郎有真才實學,遭人嫉妒。”

  李蟬詫異地打量著韋成君,想到玉京城里榜下捉婿的風俗。不過,禮部尚書是三品大員,要擇婿也不至于讓女兒拋開矜持,親自來接觸他這一介無名之輩。

  “娘子今日登門,跟韋尚書有關么?”

  韋成君微微一笑,“今日我來拜訪李郎,沒有告知他人。”

  李蟬笑著道了謝,二人又說了些其他的話,說到李蟬報名時見過禮部的某位侍郎,韋成君又談起乾元學宮的聲望,說宮中學士行蹤神秘,幾月前她卻見到有人乘著紙鶴在云橋飛樓間穿梭。

  待氣氛熱絡了些,韋成君又問及李蟬的近況,說道:“玉京大,居不易,李郎這樣的人才,可不要被俗務牽絆住了。我敬李郎的才華,既然李郎擅長丹青,我愿向李郎求一幅畫,不知李郎愿意么?”說著,看了婢女一眼。

  婢女拿出幾張銀票,李蟬一愣,只瞄了一眼,便知道至少有數百兩,不由心中一動,這少說能維持妖怪們大半年的生計,卻婉拒了婢女遞來的銀票。

  二人推脫幾次,韋成君終于說:“外頭都傳言李郎假清高,今日一見,李郎原來是真清高,著實令人欽佩。”

  李蟬道:“娘子到底為何而來,不妨直說吧。”

  韋成君與李蟬對視,寒門子弟一缺門第,二缺錢。誰能拒絕干謁禮部尚書的機會,又對送到面前的金銀分文不取?不過,她也從沒打算如此輕易就能說動李澹,微笑道:“不瞞李郎,我的確想請李郎幫個小忙。”

  紅藥端來兩碗茶,李蟬示意她放到韋成君對面,“但講無妨。”

  “我聽說,李郎日前去大相國寺,向墨仙人求到了一塊紫玉光,不知可否出讓?”韋成君端茶淺嘗一口,稍一品味,放下茶碗,“原來是碧澗,李郎也是愛茶之人呀。”

  “娘子原來是為這個而來。”李蟬恍然,思索了一會,想到剛才接到的下帖,心中的些許疑惑頓時貫通,笑道:“為了謝凝之?”

  韋成君被看破意圖,只好承認,“我聽說李郎得了三兩紫玉光,李郎若肯出讓,我愿出黃金二百兩。我聽說,李郎還不曾被哪位大人物延譽,而今已快要入春,李郎若要干謁公侯之家,也時日無多了。不過我父親也喜愛丹青,與金吾大將軍相交甚篤,一定會賞識李郎的。”

  暫不提那黃金二百兩,且說禮部尚書官居三品,韋周其人在玉京文壇也頗具聲望,更何況,這次乾元學宮的考試,面對俗世的籌備,幾乎是禮部與宣禪、崇玄二署一手操辦的,諸生投獻的公卿里頭,禮部尚書之家當然是干謁的首選之處。這后一個條件,出身寒門的李澹斷無拒絕之理。

  說完,她又補充:“謝郎從未著墨紙上,這回向墨仙人求墨,本想一鳴驚人。君子成人之美,望李郎不要拒絕。”

  李蟬莞爾搖頭。

  韋成君沒想李澹會拒絕得如此果斷,“李郎不妨再考慮一二。”

  “不必。”李蟬起身,“娘子請回吧。”

  韋成君黛眉微蹙,繼而又舒展開來,起身微笑道:“也好,看來李郎對那紫玉光十分珍重,我也不便強求了。今日暫且別過,不過,我說的那些事,依舊作數。”

  說罷,帶著婢女離去。

  李蟬把韋成君送出門,回到屋中,眾妖現身,他坐到桌邊,感慨道:“不愧是禮部尚書的女兒。”

  “這小娘子,還是心急了些。”佩阿微微一笑,“換了禮部尚書來,可不會讓你看出意圖,只待你不知不覺拿了許多好處,短則數月,長則數年,你上了他的船,也就下不來了。”

  紅藥望向窗外,不滿道:“這女人說話也太難聽了,什么君子成人之美,阿郎若不成人之美,難道就成小人了?那禮部尚書又有什么了不起,憑什么叫阿郎讓那姓謝的?謝凝之要一鳴驚人,阿郎就不用?”說著,瞥見腳邊白貓走過,奇道:“徐達,你拿了什么?”

  白貓叼著幾張銀票,被眾人目光聚集,貓眼瞪得溜圓,隨即把銀票叼道李蟬腳邊,討好地笑道:“咱看那小娘子是個有錢的,想來也不在乎這些俗物…”話沒說完,便被李蟬拎著后頸提起來。

  李蟬又拾起腳邊的銀票。

  “紅藥,把這個也送回去吧。”

  園外,韋成君走上馬車,婢女在一旁說道:“難怪這李澹名聲不好,他未免也太不識抬舉,那紫玉光雖是塊好墨,落到他手里,又能作什么用?他若能得禮部尚書延譽,可不比那墨有用多了?難怪靈璧公主要將他趕出辛園雅集。”說著掀起車簾。

  “你呀,不必說得這么促狹。”韋成君俯身進入車廂,微微一笑,“除卻謝郎那般,不拘泥世俗眼光的人,世間文人才子的清高,也是為了名聲。這李澹雖沒答應出讓紫玉光,卻留下了那些銀票,這便是明面上婉拒,心里卻答應了。我只要向父親引薦他,他自會把那墨當贄禮奉上,不出幾日…”

  話沒說完,一襲紅衣出了園,冒著雪小跑到馬車邊。韋成君聽到動靜掀簾,紅衣少女遞過來五張銀票,笑道:“娘子走得匆忙,有東西忘帶了。”

  韋成君看到銀票,眉頭一蹙,卻還是微笑著收起了銀票。

  待紅衣少女離開,馬夫揚鞭,油壁車駛離光宅坊,車簾內,韋成君面色微沉,攥得銀票皺了起來。

  書房里,李蟬再度拿起那張下帖,總算知道了謝凝之碧水軒之約的用意。

  紅藥正與涂山兕訴說,剛才那韋家小娘子的表情變化,如何如何解氣,又說:“等阿郎比下那謝凝之,她恐怕要哭出來了。”

  李蟬放下那下帖,“我就不去湊那熱鬧了。”

  紅藥一怔。

  徐達叫道:“如此一來,阿郎卻要被人說怯陣了!使不得呀!”

  李蟬笑了笑,“我有法子,到時你們就知道。”

  說著收起桌上那畫到一半的自畫像,看戴燭一眼,戴燭便湊攏過來。

  畫觸燭火,霎時燒盡,李蟬轉頭對筆君道:“也虧得這帖子,不然我還不知要自畫多少天。”

  佩阿看向書房中的一幅幅自畫,那畫上有桃都山野童,有游歷西域的少年,有青雀宮上的守鈴人,有披甲帶兵的鬼主。

  “自畫于一室之中,若再深入下去,便如陽門、禪宗的修行,求諸己心。不過你既以見眾生種道,還是要多去天地間行走。”

  李蟬道:“而今要進學宮求道,卻暫時脫不開身了。”

  “讀萬卷書,亦如行萬里路。”佩阿微笑,“那姓白的后生,日攜一卷,這是個好習慣,你大可以學學。如今無事,也可以到大庸國藏書的蘭臺走一趟,也看看諸位先賢,是怎么見天地的。不過蘭臺中卷帙浩如煙海,窮極一生也難以讀盡。有一人的書,你不妨先讀一讀。”

  “何人?”

  “這廢園的前主人。”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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