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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求墨

  大相國寺的晨鐘剛響過不久,潘谷的童子正給中蘭院送了齋飯,見到謝凝之的到來,暗道一聲好大的陣仗,將謝凝之迎了進去。謝凝之奉上贄禮,入院與潘谷相見。

  潘谷知曉謝凝之的來意,日前在雅集中,他當場答應了謝凝之的求墨,這位楚樓秀士的劍書有王丹陽的三分神韻,日后成就還會更高,將那三兩紫玉光贈予他,也是如寶劍贈英雄,二者相得益彰。

  可惜在這之前,李澹來了一趟。于是二人敘了一陣寒溫,說起上回的辛園雅集,又說到近來的玉京文壇。謝凝之兩度提到壺梁山,把話頭往壺梁紫松上引,潘谷卻不接話茬,反而牽開了話頭:“今年春天老夫游歷至定州陽朔郡,聽聞定州刺史王家中飼有一種墨猴,這墨猴兒真乃異獸,大小不過一拳,毛如黃金,平時就拿王刺史的筆筒作窩,蜷在其中,老夫去看時,王刺史只叩了幾下桌沿,那墨猴便從筆筒中鉆出來磨墨了。”

  潘谷說著異事,謝凝之雖想著那紫玉光,卻不好強問,只點頭微笑道:“真是奇特。”

  “更奇特的還在后頭。”潘谷呵呵一笑,“這墨猴好食蠟蟻,每七日才排泄一次,排出來的糞便,嗅起來猶有墨香。我在王刺史家中住了一月,用百花喂養蠟蟻,再用蠟蟻喂墨猴,得了墨猴之糞,窖藏四十九日,瀝盡污穢,便制成一品良墨,用來書寫時,筆下自生香氣,老夫便為此墨取了個名字,喚作葳蕤生。”

  說著,潘谷喚童子取來一方白玉匣。

  “這葳蕤生雜有百花之氣,各種香氣又調和得恰到好處,用木匣存放,則沾染它味。用銅匣存放,則金木相斥,五行有損。唯有以石玉為匣,方能不損其香質。以此墨寫書作畫,墨跡非但不會因歲月而失色,反而歷久彌新,香氣愈濃,若能存放數十年,房內只需懸掛字畫一幅,便有一室蘭芝了。”

  謝凝之把玩著葳蕤生,贊道:“久聞潘翁制墨之藝天下第一,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潘谷呵呵一笑,“謝郎若能用這葳蕤生成就一篇佳作,便不負我一番苦功啦。”

  謝凝之兩指捏著葳蕤生,略一沉吟。這葳蕤生無疑是難得的良墨,千金難求的妙品,卻稱不得神物,比起那壺梁紫松燒制的紫玉光要遜了一籌。

  但潘谷肯贈出葳蕤生,就已是情分,謝凝之也不好再強求,道謝過后,帶著白玉匣離開中蘭院。

  院外一同跟來的人已散去大半,但還有許多香客流連不去,尤其有些愛慕才子風流的女香客,說是來拜佛,卻是聽說楚樓秀士在大相國寺,特地過來看他。謝凝之入院的時候,寺中已傳開了流言,據說這位惜墨君子與墨仙人相會后,也許會當場揮毫,寫下第一篇書法。

  但眾人只見謝凝之被墨仙人送出中蘭院,把一方白玉匣遞給仆人,便徑直離開了大相國寺。途中有人與他打招呼,他偶有回應,雖面帶微笑,卻算不上欣喜。

  佛殿里,一名穿錦緞的少女把一柱善信香插進香灰中,在心里默念著,愿佛菩薩讓謝郎諸事順遂,考入乾元學宮。

  少女姓韋,名成君,是禮部尚書之女。

  大庸國素來有榜下捉婿的習俗,科舉放榜,富貴人家便在榜下候著,把中第的才子聘為女婿。其實說聘,不如說搶,每當放榜,這位貴人拉住新科舉子的胳膊,那個拉住腿,那架勢,比之五馬分尸都不遑多讓。于是,有些眼力見的,早在科舉前,便把佳婿物色好了。

  如今恰逢乾元學宮開試,乾元學宮的分量,比科舉榜還要重,那些個近期有些名聲的青年俊彥,都是炙手可熱的佳婿。韋成君好詩詞琴曲,早年就聽說過遠在均渚郡的謝凝之的才名,不光背得下他的每一首詩詞,還自個作了幾首曲子。如今她正到了適婚的年齡,又碰上謝凝之在玉京城籌備乾元學宮之試,這位禮部尚書之女毫不遲疑地放下了矜持,下決心要抓住這位郎君流連柳陌花衢里的那顆浪蕩心。

  韋成君用素帕擦凈指肚上的香屑,一邊聽著知客僧說話,忽得聞謝凝之出了中蘭院,連忙離開佛殿。在大相國寺承露臺邊的寺門前,見到墨仙人的童子送謝凝之與仆人出寺,韋成君站定在三世佛殿的門檻邊,囑咐婢女把一方紅羅手帕送給謝凝之。

  帕上繡了一首詩,是她步韻謝凝之日前在碧水軒里吟誦的詩作。所謂步韻,是用原詩的原韻原字,再作一詩,限制十分嚴格。韋成君雖是女子,亦頗有詩才,遠遠地望著謝凝之被婢女喚停,不由霞飛雙頰,一顆心噗通亂跳,十分緊張地等待著謝凝之的回應。

  而謝凝之在門前停步,接過手帕,只是展開掃過一眼,便收了起來。問過婢女幾句話,朝三世佛殿一望,遠遠地拱了下手,微微一笑,便轉身離去,沒有絲毫留戀。

  韋成君不禁有些失望,卻又覺得這才是謝凝之該有的灑脫。

  謝凝之走下承露臺側的石階,便對童子說:“就送到這吧,回去后,勞煩回去以后,再代我謝潘公贈墨。”

  童子答應一聲,讓謝凝之慢走,正打算回去,謝凝之又隨意地看了一眼承露臺里的積雪,“聽說墨仙人制成了六兩紫玉光,有三兩贈予了徐仲皓,還剩下三兩,看來墨仙人是要珍藏起來了。”

  自從謝凝之進大相國寺,童子就知道他的來意。其實當初辛園雅集上,童子就被這位楚樓秀士的一手水上劍書驚艷到了,過了幾天,仍在回味那揮劍斷水的瀟灑姿態。眼下見謝凝之失望而歸,不由心中不忍,嘆道:“郎君要是早來幾日,也不至于…”

  “哦?”謝凝之眉毛一挑,“在我之前,又有誰來過了么?”

  三世佛殿內,送紅羅手帕的婢女返回時,韋成君臉紅仍未褪,輕聲問道:“謝郎看過詩了么,他怎么說?”

  謝凝之只是對那帕上的詩一掃而過,簡單詢問幾句,便匆匆離去,并沒作什么評價,婢女見自家小娘子的神態,卻不忍說真話,委婉道:“自然是夸小娘子寫得好,只不過,謝郎今日求墨似乎遭遇了一些不順,于是有些心情不佳。”

  韋成君黛眉一蹙,“謝郎求墨不順利?”

  婢女應道:“似乎是…”

  “謝郎惜墨如金,雖才名遠揚,卻至今沒流出墨寶。”知客僧走過來說,“原本惜墨君子的第一幅作品與墨仙人的寶墨,足以釀成一段佳話,這位郎君也能藉此一鳴驚人,可惜,卻被他人搶了先。”

  “他人?”韋成君輕呼,又追問道:“是誰?”

  知客僧搖搖頭,并不直接回答,鄭重道:“小僧本不該隨意泄露隱秘,但韋小娘子是個善人,小僧便說了吧,這位謝郎,是九世善人,生來有大福緣,有朝一日,若能明心見性,是能得大成就的人物。可這樣的人物…”

  說到這里,知客僧嘆了口氣,直到韋成君再三追問,他才悠悠道:“小娘子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有大福緣的人,生來也要受許多挫折跟劫數,阻他成道。謝郎為什么受困于柳陌花衢間,被色欲所累,這是他的劫數之一。這回,墨仙人得了壺梁紫松,制成神墨,本來也是謝郎的福緣,這福緣卻流落到他人手里,也是他的劫數。這一飲一啄,自有緣法,說到底,還是功德不夠啊。”

  韋成君聽得緊張,問道:“那有什么法子么?”

  知客僧道:“功德不夠,自然是可以彌補的,不過這位謝郎,此世正在應劫,常出入青樓楚館,卻不怎么讀經誦佛,也不行善積德,恐怕是難以彌補了。”

  韋成君攥緊手帕,“外人能否幫他積功德?”

  知客僧微微一怔,又莞爾一笑,搖頭道:“韋小娘子對謝郎一片真心,小僧看在眼里,這情之一字,雖是空相,卻也最動人啊。”

  韋成君有些羞意,頷首道:“我欲為謝郎積些功德,要怎么做,請法師教我。”

  “也不須費什么功夫。”知客僧道,“小僧日前手抄了一冊經書,開過光了,小娘子發了愿,拿回去每日誦讀便是。小僧再為謝郎請一盞燈,此燈是佛菩薩的化身,供奉在這佛殿里,日夜不熄,小娘子的香火跟愿望,佛菩薩便能接到,如此日積月累,功德愈深,對謝郎是大有裨益的。”

  韋成君十分意動,又問道:“不知多久能見效?”

  知客僧呵呵一笑,“小娘子這么問就著相了,供奉佛菩薩,又不是買賣,積累功德自然有善報,這善報如春雨一般潤物無聲,卻不似財帛般,拿出來瞧得見的。小娘子若這么想,這香火也不必供奉了。說來,大相國寺有好幾處誥命供奉呢,都是公侯之家供養的,多則每天百斤燈油,少則幾斤,都只虔心供佛,不存功利心的。”

  “法師莫怪,是我急切了。”韋成君輕聲致歉,“我為謝郎積功德,的確不該想太多,這樣吧,我每日向佛菩薩三斤燈油,兩錢燈草。只是我不能日夜過來寺中,香油錢存放到法師這兒,請法師幫我照看一二。”

  知客僧豎掌誦一聲佛號,“謝郎日后若有成就,便是小娘子度了他。”

  邊上的婢女聽得十分感動,韋成君亦有些感動,那放浪書生取次花叢時,若知道有一女子伴著青燈古佛為他發愿,只要不是鐵石心腸,都該收心了吧。

  她平復了心緒,“法師剛才說有人搶了先是何意?”

  “辛園雅集上,謝郎一篇水上書,墨仙人贊其有王丹陽之神韻。那時謝郎當面向墨仙人求墨,墨仙人欣然應允,那六兩紫玉光中,余下的三兩,便是謝郎的囊中之物了。”知客僧語氣一頓,“但辛園雅集過后,謝郎還未拜訪潘公,有個人卻來了一趟,取走了那三兩紫玉光。”

  “誰?”

  “黎州清陵李澹。”

  知客僧念出一個名字,繚繞在檀煙里。

  “黎州清陵李澹。”

  青雀爐里香煙裊裊,明艷少女的聲音亦如煙縷般纏綿。窗外夜色正濃,暖閣內燭光微明。

  “聽說謝凝之去拜訪墨仙人,那紫玉光卻被這人捷足先登了。”她撫著俊朗青年的三千青絲,叩指在青年頭上輕敲了一下,“我想,你若剃了度,這腦袋會不會比木魚敲得響亮些?”

  青年赤著上身,低眉合掌,背上一片溫熱,“南無棲玄居士,罪過,罪過。”

  少女公主噗哧一笑,“只聽說念佛號的,還是頭回見到念自己法號的。”

  青年呵呵一笑,“求佛不如求己。”

  少女被逗得笑了好一陣,把白皙下巴抵到青年健壯的肩膀上,湊到他耳邊說:“我認得這么多人,還是你最有趣。對了,我剛才說的事,你怎么看?那李澹真是個怪人,在辛園里,我倒沒瞧出來,墨仙人竟更看重他。”

  青年仍合著掌,卻側過頭,二人鼻尖只隔了紙薄的距離,互相把溫熱的鼻息噴到臉上,“謝凝之不是個服輸的性子。”

  少女道:“那李澹呢?”

  “此人么…”青年沉吟了一下,“倒是個堅守本心的人。”

  少女臉色一沉,“他行事如此不合時宜,怎么叫堅守本心?你如此稱贊他,是覺得他那天做得好了?”

  青年笑道:“這卻是錯怪我了,本心不以好壞定論,那李澹拂袖而去是本心,唐清臣長袖善舞亦是本心。”

  少女這才臉色稍緩,盯著青年雙眼,笑道:“那你這妖僧,本心又如何?”

  “自心取自心,非幻常幻法。”青年微微一笑,“小僧是個無心無相的人,所以見珍饈時便有饕餮心,見富貴時便有貪婪心,見公主你時,便只剩一顆愛美之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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