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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于揚見到紅衣童子,心里一驚,只裝作沒看到,低頭快步走到宅門口,扣響門環。他雖做過祠部司員外郎,但那也就是個閑職。前朝時,祠部司還管著僧道文牒、天文、漏刻、祠祭、國忌、休假日期等事,但大庸立國以來,天文漏刻之事歸于欽天監,僧道文牒之事歸于諸元臺,祠部司就基本被架空了。在這個位置上,混跡廟堂多年,他早學到自掃門前雪的本分。
這紅衣童子一看就非善類,自有街上巡邏的緝妖吏去管,最好盡快回家閉門,莫惹禍端。
很快,一名黃衣婦人打開門,黃于揚一進去便低喝道:“如姬,快關門!”
婦人是黃于揚的側室,賤籍出身,黃于揚對她的稱呼卻十分親切,顯然二人感情頗深。只因黃于揚與正妻無后,老來獨得一子,正是如姬所生。如姬關上門,擔憂問道:“阿郎,怎么了?”
黃于揚只覺內心十分不安,便連新得的兩只幼貓都沒心思去管,把竹篾塞到如姬手里,囑咐道:“把阿鯉帶到屋里,門關好。”想了想,又補充道:“不許叫他哭鬧!”
阿鯉便是黃于揚獨子的小名,如姬見黃于揚神態凝重,雖然心慌,也不敢多問,抱著篾筐匆匆離去。黃于揚向書房走了幾步,越想越覺得那紅衣童子熟悉。黃于揚酷愛養貓,貓又極具靈性,與其相關的志怪傳說也頗多,故黃于揚對志怪之學也有所涉獵。那童子一身紅衣,怎么想,都像是志怪傳說中的火童子。
黃于揚又轉身快步回到宅門口,放下門閂,把黑漆宅門打開一道縫隙,只見那紅衣童子已蹦跳到不遠處。見到紅衣童子身后拋下的紅球,黃于揚心涼了半截,只懷著期冀向紅衣童子身后看,卻沒見到傳說中的白衣童子的身影,那紅球灑了一路,約莫路過了十余戶人家。
黃于揚顫抖著掩上門,愣了幾個呼吸時間,又匆匆走向西廂。一進西廂,一個八歲年紀的垂髫小兒跑過來抱住他腰,歡喜喊道:“阿爹,阿爹!”
黃于揚不理會兒子,只對如姬焦急問道:“阿鯉的白衣在哪!快找出來!”
如姬一愣,“阿郎不記得了?阿鯉從不穿白的…”
黃于揚卻聽不進去,喝道:“快找!”
如姬嘴張了張,卻沒反駁,麻利在箱柜間翻找起來。
黃于揚略一冷靜,也想起兒子的確沒穿過白衣,又匆匆離開,去主屋尋到正妻。正妻雖身體不佳,但性格溫婉,黃于揚納妾后對她頗有冷落,一直于心有愧。進屋后,壓下幾分急迫,問道:“家里有白衣么?”
正妻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但見黃于揚如臨大敵,也不多問,沉靜答道:“有的,正月里去城隍廟會請香穿的那套便是白色。”
黃于揚催促道:“找出來,快找…”說著急沖沖去翻找衣柜。
黃于揚往日從不掛心家務,兩下便把衣裳翻亂。正妻到他身邊,從柜底拿一件月白襦裙,輕聲道:“這個便是了。”
“好,好!”黃于揚顧不得多說什么,拿過白裙便走。
到了西廂,急喚道:“阿鯉,過來!”
垂髫小兒乖乖來到黃于揚身邊,露出害怕的神色。黃于揚一見,連忙蹲下來,用廟堂沉浮多年的演技,和氣笑道:“阿鯉,今日得閑,阿爹跟你玩耍如何?”
阿鯉睜大眼睛,歡欣道:“好呀,我要玩挑杖!”
黃于揚呵呵笑道:“不玩挑杖,玩個新鮮的。來來,披上這個。”
黃于揚為阿鯉披上白裙,把裙角在阿鯉胸前系好,渾似一件月白長袍,還有小半曳在腳后。阿鯉覺得新鮮又神秘,如此打扮,跟城隍廟里玉衣童子有三分相似。他跟在黃于揚后邊,白衣拖地,來到宅門口,外邊傳來笑聲,銀鈴一般。他見到阿爹打開門,一個紅衣童子正從門口路過,扔下許多紅球,眼看就要離開。
黃于揚低聲道:“阿鯉,把那些紅球都撿起來,一個都不要漏下,知道了么?撿完了,阿爹給你買糖砂團子、蜜煎雕花,買柿膏兒。去吧。”說完搡阿鯉后背,雖然內心焦急,力度卻很輕柔。
阿鯉聽到諸般零食,已笑容滿面,又見那紅衣童子生得可愛,便歡喜跑到后邊,撿拾紅球。紅球不多,約莫三步一個,撿到手里,觸感微溫,跟恰能入口的烤山藥差不多。他撿一個,塞到衣里,沒撿幾個,紅球就變成兩步一枚。他衣懷逐漸鼓起,紅球卻愈發密集。
白衣小兒俯拾不及,抬頭看,紅衣小兒已越來越遠,眼見就要甩下他。他急忙呼喚,不顧地上的紅球,向紅衣童子小跑過去,喊道:“等等我呀!”
宅門前,黃于揚喝道:“阿鯉,阿鯉!撿球!”
阿鯉一愣,連忙回身撿球,一邊撿,一邊看那紅衣童子遠去的背影。撿了幾枚,覺得紅球越來越熱。又撿起一枚,仿佛被滾水燙到,一個哆嗦,遠遠拋開紅球。
黃于揚看得心急火燎,嚴厲喊道:“阿鯉,阿鯉!誰叫你扔掉了,都撿起來!”
阿鯉猛被這么一吼,卻不知自己做錯了什么,忍住委屈,又撿起一枚紅球,卻仿佛撿起了一枚火炭。他哇的大叫一聲,扔走紅球,手心被燎起大片水泡,登時往地上一坐,嚎啕大哭,懷里紅球灑落一地。
紅衣小兒蹦跳到石鼓巷盡頭,回頭朝白衣小兒望一眼,詭異笑臉旋即沒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黃于揚面色煞白,只見獨子哭泣,地面潮濕,巷磚冰冷。他急忙過去,拉起阿鯉的手。阿鯉被觸到燙傷,手一縮,哭叫得更大聲。黃于揚心疼不止,扶起阿鯉回家,喃喃道:“不撿了,咱們不撿了。”
甫一進門,卻聞見一陣焦味,門窗縫里冒出青煙。
正房跑到了天井里,猶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西廂傳出如姬的呼喊:“阿郎,阿郎!走水了!”
側室慌忙跑出西廂,正房也反應過來,二婦與黃于揚一同沖進東廚舀水。黃于揚打起一瓢水,沖進西廂,窗、柱、床各處都起了火,一瓢水澆上去,如澆了一瓢油,嗤的一下,火勢更旺!黃于揚被逼退幾步,卻聽身后又有驚呼聲,回頭一看,書房、主屋、茅房…各處都有青煙冒起。家中的三只貍奴受驚,紛紛攀上屋梁,觀望一陣,各自逃去。
忽然正房喊道:“望火樓!阿郎,去望火樓!”
望火樓!黃于揚轉頭就朝門外小跑,跑了兩步,腳步卻一頓,面色煞白,望向書房的方向。書房內里,被簾幕隔出一方空間,祭祀有一尊野神。曾為朝中官員,卻立淫祀,按《大庸律》,當處流刑。若望火樓的兵官前來撲火,此事必將敗露。
也就是一停步的功夫,西廂傳來如姬的哭喊:“阿郎,阿郎!”
火勢迅猛異常,西廂已淪入火海,熊熊烈火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將旁側的房舍吞沒,黃于揚與家人被逼至宅門口,眼看只需片刻,這宅子便將蕩為灰燼,縱使望火樓的兵官已經發現火勢,立刻趕來,也無濟于事。
黃于揚雙腿一軟,險些癱倒下去,此宅中,幾乎藏有他畢生積蓄與所有著述。好在那三只貍奴已逃去。貍奴!黃于揚心下一驚,這才想起,今日剛聘來兩只幼貓,當即轉頭,卻見如姬只抱著一個木桶,急忙問道:“貓呢!”
“貓…”如姬臉色發白,看向西廂。
黃于揚埋頭就沖往西廂,只沖進一步,便被熱浪逼退,眉發都有些許焦糊。他噔噔退到天井里,咳嗽不止。忽然上方刮來一陣冷風。
黃于揚不覺扭頭一看。
諸屋烈火熊熊,一只大貓不知何時出現,腳踏門檐,毛發如雪,威風凜凜,叫道:“覆火大將軍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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