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陰雨連綿,平安坊的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
酒樓食肆屋檐下的燈籠在雨里晃蕩,燈光被雨氣一壓,就只能勉強照出丈許遠的光亮。
靖水樓上,賓客稀稀落落,打酒坐的歌女仍在席座間賣藝,只是在這種天氣里,再歡快的琵琶聲聽起來都顯得喑啞。
酒博士用毛巾擦拭著桌面上的油漬,忍不住偷偷打量坐在二樓臨窗處的那個少女。
那少女長了一張冷而媚的臉蛋,眼眉狹長,慵懶又鋒利。
她穿著一身男裝,卻把身體勾勒得更加玲瓏,要不是身上還帶了刀,保準就有登徒子上去搭話了。
只不過,大庸國民風尚武,誰都知道獨行女子和僧道齊名,都是不能招惹的角色。
所以少女往窗邊一坐,后來的賓客反而都坐得離他遠了,那位置附近,空出了一圈兒的桌子。
酒博士也不敢多看,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不狠一點沒法在江湖上站穩腳跟,所以才有蛇蝎美人的說法,這冷美人身上帶了一柄橫刀,一柄障刀,可都是殺人的家伙。
但移開目光以后,酒博士還是忍不住心想,她總往窗外看,是在等什么人?
涂山兕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單手扣住一只茶碗輕輕搖晃,看著水面上卷出一個渦。
巽寧宮就是這個渦,一旦被卷入其中,她就會像杯里的茶葉那樣再也掙不脫,但她已經在杯中,沒有選擇的余地。
她看向窗外,一個戴雨笠穿蓑衣的身影在夜雨中凸顯出來,然后走進靖水樓。
涂山兕放下茶杯。
穿蓑衣的男人一進靖水樓,便大步走向二樓,揮手趕開迎上來的酒博士,徑直走到涂山兕的對面坐下。
他的蓑衣還滴著水,雨笠下是一張鷹鷲般的臉,極深的法令紋昭示著這個男人大概有四十余歲。
“真是妖媚。”
男人直勾勾打量著涂山兕的臉,毫不掩飾地贊賞她的容貌。
但他的眼神十分冷靜,甚至還帶了些厭惡的情緒。
“東西呢?”
涂山兕并不在意男人的態度,只是諷刺地看了他一眼,厭惡妖類卻又跟妖類合作,不過是當著婊子立牌坊。
“巽寧宮的布局,布防,還有各處暗道,都在這張圖上。”
男人的手從蓑衣下伸出來,把一張帛圖放在桌上。
做完這件事,他起身就走,沒再看涂山兕一眼。
涂山兕拿起帛圖,看著男人消失在樓梯口,
她又把目光移向窗外,片刻后,那個穿著蓑衣的身影離開靖水樓,沒入雨夜中。
涂山兕沉吟了一會,從懷里取出一枚拇指大小的白玉瓶。
用手掌遮擋著,拔開紅布瓶塞,一只食指大小的白狐鉆了出來。
“跟上他。”
瓶狐唧唧叫了一聲,躍出窗外,落到燈籠上。
又一躍,落在不遠處的旗桿上。
一對黑漆漆的眼睛盯著那個穿著蓑衣離去的身影。
忽然,那身蓑衣動了一下。
寒光乍射。
一柄長不過五寸的小劍穿過粽葉編織的衣擺,切開滴滴雨珠。
劍鋒觸及之處,雨珠都霎然凝結成冰。
這一劍刺穿數百雨滴,悄無聲息地刺穿酒旗,刺穿瓶狐小巧的腦袋,從它尾部穿出,沒沾染一絲鮮血,刺到窗邊。
這一劍太快,以至于它從街上的蓑衣間刺到涂山兕眼前三尺時,靖水樓外的雨只不過往下降了幾寸。
這一劍悄無聲息,迅如霹靂,但刺到涂山兕眼前,卻陡然一轉,以同樣迅捷的速度射了回去,再度刺透雨幕,回到蓑衣間。
這一切都在電光石火間。
蓑衣客放下衣擺,繼續前行。
那只嬌小的瓶狐從酒旗頂端墜落到地上。
一個撐傘的行人見到白影,覺得有些奇怪,同時又聽到傘面上噼里啪啦的響。
行人愣了一下,把手伸出傘沿,正好接住了從傘沿滑落下來的冰粒子,站在街中呆立半晌,玄都的春雨,怎么下起雹子來了?
一只覓食的貍貓竄出來,叼起瓶狐的尸體敏捷地跑進陰影里。
冰粒子在雨中迅速融化。
所有痕跡都被抹除,片刻間,發生了許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
突如其來的寒意籠罩在眾人心頭,又乍然消散。
酒樓里突兀地安靜下來。
談笑的酒客止住了話題,琵琶上舞動的柔荑也停住了。
眾人面面相覷,為突如其來的死寂感到詫異。
但很快死寂就被再度打破,歌女巧笑著彈動琵琶,嘈嘈切切的琵琶聲,又再度掀起了熱鬧。
涂山兕低眉,扶住橫刀刀柄的右手最終還是松開了,把帛圖往懷里一揣,起身離開酒樓。
對玄都百姓來說,巽寧宮是個有龍氣的地方。
大庸國十二任皇帝都曾在此理政,有社稷龍氣護佑此地,妖魔不敢來犯。
身為妖族的涂山兕則知道,護佑皇宮的不是所謂的社稷龍氣,而是一方大陣。
這大陣十分神秘,有傳言說,大陣鎮壓著一道龍脈。
只是多年以來妖族都未曾探清關于這座大陣的消息,甚至有人懷疑這大陣是否存在,不斷有妖被派來試探,從無結果。
不過,到今天為止的二十多年間,涂山兕是惟一一個被派來破陣的。
所謂破陣,不過是以命相試,涂山兕心中對此早有準備。
她沿平安坊東的坊道一路向北,經過皇城外墻,一路上躲避了打更人,便見到了巽寧宮的宮墻。
如今巽寧宮只是祭祖的行宮,宮中無人居住,墻上雖有巡夜者,卻不算嚴防死守。
涂山兕靜候半夜,找到換哨的空當潛入宮城,無聲攀下城墻時,她忽然感到一陣心悸。
成片的宮殿匍匐在夜雨里。
雨水沖刷檐獸與高翹的猙獰檐牙,從琉璃瓦間瀉下,又被石欄下的螭吻吐出來。
涂山兕握緊刀柄,渾身濕透。
雨不知何時下大了,天邊甚至有雷聲滾過。
她心中陣陣悸動,但危險在哪?
霹靂閃過!
借著瞬息的電光,涂山兕回頭一看,宮墻上盡是壁畫。
異獸兇禽,鱗角崢嶸!
她狹長的眸子里閃過一抹冷意,后退半步。
一道青鱗在壁畫間滾動,活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