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一走,李蟬捏著酒杯,思索著什么。
少年放了筷子,心想路上還有一溜的勾欄瓦舍能看,現在只能傻坐著,自己本就厭憎左道妖人,何必趟這渾水?
他其實明白沈鶴衣的用意,神咤司調用左道妖人,不算大事,可消息泄露出去,也是授人以柄。
沈公是被朝廷派到劍南道來,負責聯系劍南道佛道兩教的諸宮寺廟觀,籌備桃都山大祭的直指鶴衣使者,他還身兼諸元臺宮寺監的官職,官號青雀監,代朝廷監察玄都城東浮玉山上的道門圣地青雀宮,職責嘛,說是糾彈不當,其實就是探問青雀宮近況,交流感情來的。
夾在人道皇朝和兩教之間,沈公只是個傳話人,可在下頭的官員看來,他的身份就了不得了。
有這位鶴衣使者參與監察,神咤司那位孫司丞就不怕對手彈劾,攻訐他勾結左道妖人。
沈鶴衣卻也沒必要親自監察這案子,自降身份不說,還幫神咤司擔太多風險,派身邊親隨隨案監察,就合適得多。
少年知道,沈公還想著歷練他。
可此刻,他這監察卻顯得多余,倒像個陪吃陪喝的。
少年看了一眼李蟬,“不是要打探消息嗎,什么時候辦正事?”
李蟬被少年打斷思緒,放下酒杯。
“有端倪了。”
少年細眉一挑,李蟬沒等他思考,就瞅著門外說:“小郎君去水邊,看看那兩座廟?”
少年心有疑惑,下意識起身去看,又停下來,看了李蟬一眼,“你呢?”
李蟬笑呵呵道:“我和郭都尉結賬。”
少年扔給郭洵一句“看好他”,便出了店門。
郭洵見李蟬支開了少年,一邊掏著錢袋,一邊壓低聲音說:“就算你能辦成這樁差事,也該做做樣子,放恭敬點。你以為你是誰,你是個左道妖人!要不是看你能派上用場,誰樂意聽你討價還價?”
李蟬用筷子夾了一根醋芹,嘀咕道:“趁還能派上用場,還不多占點便宜?”
不等郭洵說什么,就朝門外一覷,“你說那位小郎君什么來頭?”
郭洵眼神閃了閃,“鶴衣直指的親隨,總歸是你惹不起的。”
李蟬嘿嘿一笑,“親隨?親隨哪養得出這頤指氣使的架子,是跟沈鶴衣出京歷練的吧,這位沈鶴衣…”
李蟬沒說完,郭洵連忙一擺手,“你猜你的,跟我沒關系。”
“好好好。”李蟬捏起酒杯,單眼去瞧那杯底,卻半滴不剩了,他喃喃道:“郭都尉,這案子蹊蹺啊。”
郭洵心里咯噔一下,扣在手里的一顆碎銀子落回了錢袋,“怎么?”
“清河安平兩坊有濮水府君和神女庇佑,哪來的妖魔,在這作亂?”
“我要知道,案子早破了。你哪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郭洵朝博士招招手,把碎銀子按在桌上。
李蟬放了酒杯,掃了郭洵一眼,沒再多說什么。
心里卻想,這位神咤司都尉武功已練到血髓,而那位孫司丞雙目神光內斂,更是入了先天,再上一步,就是號稱大宗師的神變境界,這樣的高手,加持了神咤司的靈應法,還怕什么妖魔鬼怪。這案子懸而未決,是查不出來,還是不肯查,不敢查?
濮水府君是鎮守濮水一帶的神靈,府君廟建在臨水的街邊,香火極盛。對比之下,背靠著橋基的那間神女祠就不太起眼,也冷清許多。
祠門口魚沼飛粱,一口十字橋劃出四方小池。男男女女聚在橋上橋邊,不是來敬香求術的,只是拋灑魚食,逗得池中錦鯉聚散不定。
李蟬撐著傘信步走過十字橋,到了神女祠邊,忽然駐足往東邊一看。
神女橋邊有個石階,建在堤下,半數沒入水中,是個搗衣的地方。只是地方有些偏僻,這時無人搗衣,也無草木生長,顯得十分空曠。
李蟬眨了眨眼,那只黑丹色的瞳孔里,卻倒映出一株紅藥,長在碧水青石間,紅得過分。
李蟬看了一眼,就轉頭收了傘,走向神女祠,跨進門檻。
大庸國有崇玄奉佛之風,百姓對各方神靈很是尊敬,這神女祠規模不大,建制卻也不低,頂上九脊歇山,檐下云墩雀替,神臺建在北墻處,兩道紅綢降下,襯出一尊神女的彩塑。
那彩塑眉間一朵描金花鈿,漆白的臉蛋上點了兩點鮮紅面靨,端莊可愛。
一個穿翻領藍衫的老婦人在祠里擺了張平案,孤零零坐著,售賣香燭祭品。
老婦人就是祠中靈祝。
大庸境內,只要有供奉神靈的廟祠,就有靈祝打理俗務,神靈有道行之差,靈祝也有大小之分。比如玄都城隍廟的靈祝雖無實權,但也被視與五品官同,這老婦人嘛,按神女祠的規格來看,應該是個九品靈祝。
李蟬背著手在神女祠里東西看了看,然后走到老婦人的香燭案前,老婦人指了指頭頂,一根紅線懸在兩根立柱之間,掛滿竹牌。
下邊的一溜兒竹牌上,有墨字寫著“黃檀香十五文”,“白檀香二十三文”,“青龍檀四十四文”,“灑金箋三錢銀”,“通神箋一兩二錢銀”等字樣。
上邊的竹牌則用朱筆寫著“安神法”,“吹翳子法”,“九龍化骨法”,“止癢法”,“止血法”等字樣。
那些墨字竹牌上的,都是香火祭品之類,紅字竹牌上寫的,就是香客能向此祠中神靈祈求的靈應法。
這神女祠規格不大,能求的靈應法一串竹牌就寫盡了,不過十一種,盡是九品法術。
一般有香客上門,只要向靈祝詢問,便能從靈祝處得知對應靈應法的供奉儀軌。
李蟬掃了一眼,沒敬香求術的意思,對老婦人說:“老夫人,不認得我了?”
老婦人疑惑地打量著李蟬,回憶思索了一會,卻想不起自己見過這后生,“你是?”
“老夫人真把我忘了,我卻沒忘了你。”
李蟬笑了。
見老婦人更加疑惑了,李蟬才試著引導道:“你再想想,神女橋還沒修起來那時候。”
老婦人愣了一下,再仔細打量李蟬,這后生穿著一身黑衣,樣式輕便,用料卻不俗。模樣白凈俊朗,看起來,該是大戶人家出身,再聯系這后生說,神女橋沒修成的時候,她心里似乎有了一點印象。
李蟬見老婦人逐漸露出恍然的神色,欣然道:“想起來了?”
老婦人篤定道:“是崔家來的公子吧。”
李蟬道:“本還想賣個關子,老夫人卻一下就猜了出來,厲害,厲害。”
老婦人干枯的臉上也浮現出一絲微笑,但眼底還有一絲疑惑:“你這般年紀…”
李蟬道:“當年啊,聽說修橋,吵鬧著要來監工。其實是跟著長輩,看個熱鬧,多年過去,身子骨長開了,我認得老夫人,老夫人當然認不出我。”
老婦人這才恍然點點頭,清河坊孩童不少,她倒不記得當年崔家督工修橋時來過一個小后生,這后生時隔多年竟還記得自己,真是難得,也怪自己老來多忘事,老來多忘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