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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逢魔之時

  身穿祭司法衣的祭司出現在眾人祈求的視線里,面覆黃金四目面具,手持鳥杖,仿佛神祗。

  傳說他們是禹帝身邊巫咸的后裔,故楚國歷代祭司都十分精通與神靈溝通之術,而他手中的那跟銹跡斑斑的青銅鳥杖相傳更是巫咸曾使用過的神杖,法力通天。

  “司巫大人在為吾等求祝!”

  國人庶民們見此主動長跪在太廟外不起,祈求巫祝們為他們祝福:從東皇太一到皇天后土…

  神官高聲宣道:“拜!--”

  人人崇呼,自覺禮拜:“吾等信民拜見巫賢!”

  他們虔誠,至善。

  “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他們吟唱贊歌,贊美祝愿東皇。

  海浪一般的歡呼聲響徹云霄。

  隨著人聲鼎沸,祭壇中央的楚鼎緩緩升起一股白煙,裊裊覆蓋過楚人頭頂,人人福至心靈,仿佛接受神靈沐浴。

  此時,立于主祭位上的若敖子琰,望著姍姍來遲故弄玄虛的老祭司亦點頭一禮。

  老祭司手持鳥杖,向楚公及所有人還了一個巫禮。

  祭壇四周,由矮墻圍住,走近之后,無比宏偉壯觀,人立高的鎮魂石獸矗立在祭壇四方,鎮守此地的安寧,嚴禁一絲喧囂和私語,正中青銅神樹需要人們抬頭極力仰望才能看到石墩之上的神樹最頂端立著的青銅立鳳,以幽幽照亮幽深青石地面的人油燈,彷如上古的鬼魂正俯視人間。

  此時,沒人表態,發聲,就連籌謀已久的李老,趙侯等人也靜靜匍匐在地,所有敖黨靜默駐立著,他們早已不是二十來歲的愣頭青,全在安靜的等著一個人--那就是老祭司,為這一出君臣大戲最后啟幕,然后發起最后最猛烈的攻勢,結束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斗爭。

  祭祀將要開始了。

  悠揚空遠的禮樂聲漸漸止歇,沉重的鐘鼓聲在空中回蕩余音,穿梭于密集的雨珠之中的黑鴉,也停枝梳理羽毛。

  往年祭祀的天氣似乎總不大好,大概因為楚國這些年就沒有風調雨順過,每到冬祭的日子多多少少已經是蒼夷滿目的光景,今年也不例外,甚至更加鬼哭狼嚎,哀鴻遍野。

  仿若雨神哭泣,一粒粒雨珠從云層風波里蹦出,用力砸在人臉上,撞擊著那些干裂的傷口,生疼無比。

  從太廟四周擁擠不堪的街市涌入成千上萬的楚人,聚集在廣場外,遙望著祭壇的方向默默求祝,等待東皇的旨意,結果。

  不乏有遠道而來的各地縣公,之如李臣,這個隨著“君臣之戰”愈演愈烈而在帝都愈發活躍的地方縣公逐漸贏得了不少大人物的視線,甚至因為帶兵護衛太廟掀起了不小的轟動,使得不少來參加大灘禮的名門望族之女對他青眼有加,連帶忘記他的未婚妻剛剛下獄有克妻之嫌。

  但一個強勢到讓李臣彭晏等新貴都不得不收斂自負鋒芒去的公侯之尊,在負責導引的年輕神仕者指揮下,向前踏出,來到老祭司的身邊,攙扶起這位大楚的巫覡之首,從祭壇中央走了下來,帶著他聆聽到的“神祇”,身后跟著身披熊皮頭戴黃金四目面具的神仕者抬著人首鳥身的東皇神像,一道走了下來,向跪在祭壇下的她而來。

  一國之君忽然來到太廟接受審判。

  這是楚國歷史上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羋凰抬起頭,仰望著祭壇上的一眾諸天神靈在人間的“天使”,突然發現毛毛細雨漸漸大了起來,整個都城都被雨蒙蒙的一片包裹著。

  雨水落在她身上,淋濕她的周身,也淋濕了她的靈魂,仿佛天要亡她。

  雨中,很多人都沉默著,心中的火苗卻越澆越大,對她質問:“為何殺死虔誠的女巫莧?”

  “她不是我殺的,”羋凰面容平靜的回答:“卻因我而死。”

  “騙子!”

  “暴君!”

  “兇手!”

  “她就是你殺死的!”

  巫臣高聲唱禮:“宣靈修入殿。”

  聲音傳遍內外,引來種種目光,像無孔不入的針尖,試圖從她的毛孔,七竅鉆進她的身體,心臟,對她此時狼狽的處境看個究竟。

  可惜,他們無法得逞。

  她同昨日一般。

  不知悔改,直如桀紂。

  各種聲音尖叫著。

  “兇手”,“罪人”,“昏君”、“暴君”甚至“爾母婢”的叫罵著…

  在擠滿了人的明堂里是那么吵雜聒噪,嘰嘰喳喳,猶如一千只神鴉在耳邊、四周、頭頂,昏天暗地的叫成一片。

  可惜…

  她今日不能割下他們這些人的舌頭。

  因為她現在是戴罪之身。

  如果她想要逃跑或者拖延,身后披麻戴孝為“她”守喪的甲士會第一時間將她拿下,她將立刻身首異處,成為這明堂上一尊新的牌位。

  想到這里,羋凰由衷的可惜。

  然后,她赤腳,踩在石磚上,啪啪作響。

  在吵鬧的四周響著穩定的節奏。

  每走幾步,她就吸口冷氣。

  眉尖簇起。

  低垂的視線里出現一雙赤果的足,粗糙的石板上落下一枚又一枚紅色的腳印。

  她的人生。

  從來如此。

  人們見了她自動退開一條狹窄的人墻過道,她夾在中間,被人左推右掐的推上前,恨不得立刻將她推上斷頭臺。

  一身麻衣孝服,她赤足而行,走過祭壇,走進這絕世于黑夜里唯一一點光明的明堂。

  燈火從青銅青蓮連枝燈上灑下來。

  散落在她的頭頂。

  一片昏暗之色。

  羋凰從他們最末尾走出。

  沒有一個臣子出來向她行禮。

  也沒有一個臣子向她躬身問候。

  問候她的都是“昏君去死!”“暴君當誅!”的詛咒。

  滿堂神靈,一室擠擠。

  不比昨夜逼宮的人少。

  或者說逼宮的人今日都到齊了。

  他們準備好了為“弒君者”加冕。

  他們準備好了將“亂神者”拖下神壇。

  昨日披麻戴孝,如孀考妣,詛咒她的人,今日衣袍光鮮,志得意滿,喜氣洋洋,搖身一變成為這堂上觀禮的座上賓,唯有她一人披麻戴孝,如孀考妣,成為戴罪之人,乃衰绖跣于他們的跟前謝罪。

  石階粗糙的打磨工藝刺破腳下的血泡,染紅她的雙足,血色烙印在她的腳下,留下刻骨銘心的痛楚。

  殿外,身著鴉羽黑裙,腰懸玉缺的女巫,迎著暮鼓之聲,在黑鳳旗下放肆舞蹈,時而擊鼓,時而吟誦,猶如一只巨大的黑鳥在祭壇上搖擺翻墨,撕碎這一廟森嚴,攪動頭頂降臨的夜幕。

  頭頂的烏鴉發出撕裂天空的滲人啞叫。

  楚人恐懼顫抖。

  昏鴉從頭頂飛過,一團鴉屎很不幸的剛好落在她的王冕上,她視而不見,倒是把供奉的神官員嚇了一跳,氣急敗壞的叫罵,欲執袖擦拭。

  四周不時有人低頭得逞偷笑,私語交談,指指點點,視為不吉之兆。

  更被視為東皇的旨意。

  “殺了她!殺了她!”

  “昏君受死!”

  祭壇之中,作為國之重器,重達千斤的楚王鼎屹立于中央。

  有神官正往鼎中不斷投入松柏香料。

  楚鼎之中大火呼呼燎著百年松柏炸響,一種濃重的血腥味夾雜在松柏及各種香料混合的異香中,上等的特牛羊豚被壯隸擺在祭祀銅案之上,等待宰殺祭天的命運。

  熊熊烈火高燃,濃濃黑煙滾滾向上,仿佛一座通天神塔直插頭頂的夜幕,攪動天地。

  太廟兩側,有兩間木榭與之相連,擅長編鐘石罄和歌舞吟誦的女巫男巫跪在期間,輕奏緩樂,輕歌曼舞,神秘而古老的降神曲,回蕩在明堂中,以悅神靈。

  燈火之廳。

  面覆山鬼面具,長久跪于明堂之上的神靈之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包裹在被打磨得閃閃發光的青銅四目面具和油光水滑的熊皮之下,就連雙手都攏在熊皮之下,顯得臃腫膘肥體壯如真正的山鬼。

  他們的面具全部雕著同樣的圖案:黑夜中長著四目的山鬼。

  他們跪在東皇的面前。

  他們跪在楚國先祖鬼魂的面前。

  等待她的到來。

  當她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他們的面前,跪在地上的男覡們一個一個抬起頭來,透過面具上的四個黑洞,長久的,暗暗的,打量著她,吸引了更多揣測的目光。

  她只是平靜,沒有表情的往前走,身前身后皆是執戈上刃的兵甲。

  喧鬧聲中。

  疼痛已經麻木的她恍恍然然被人從后推了一把,然后聽到一聲:“拜!”

  是大祝舉臂,將向前的羋凰擋了回去,并按在她的肩上。

  她停下腳步,跪下,抬頭。

  法壇前方,鳥獸人身的東皇石雕,正由上至下俯視著愚蠢至極的她,似乎在質問她:愚蠢的凡人,你為何來到我的面前?

  她看著“他”。

  沒有回答。

  只是視線越過東皇,看著更前方,那里正是她來此的答案。

  法壇四方,刻有神徽的玉琮,連通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青石壘成的祭壇中央是曾國上供的四方神獸銅禁,以示此地除了祭祀之祭酒禮,禁止一切行樂飲酒等放縱行為。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

  戰爭,代表了外交最重要的手段;而祭祀,則代表了內政最重要的部分。

  庶民,以營為席,以芻為狗,北面而祝,發十言即可。

  君王,須以蒼璧禮天,黃琮禮地,三牲齊備,方可祝告。

  臺上,蒼璧,黃琮,三牲齊備。

  黃昏將盡,初夜將臨。

  禮懺開始。

  “禮懺開始!”

  在導引一聲唱禮下。

  重重宮門,在他的命令下轟然關上,神官抬起重達百斤的木栓,插上,封死明堂。

  所有觀禮者心底一驚。

  開始了…

  細數列王之末路。

  有的戰死沙場,有的慘遭廢黜,有的被叔叔在睡夢中所殺,有的被親子勒死,有的被他們廢黜的鬼魂糾纏一生…

  無一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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