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天際吹來,太陽沒入云層。
那天的盡頭夕陽染血,似天地同悲,天色漸漸陰郁下來,沒過多久,雨落了下來,整個郢都被一片蒙蒙的雨絲籠罩。
成大心的人頭濕碌碌的懸掛在城頭,血順著雨水沖刷而下,化作一條河流,卻攔不住行色匆匆的楚人,停駐腳步,回顧一眼。
死前,他是那么的痛苦。
死后,卻不知道有無人為他哀泣。
“殿下,您若再不醒來!…沒的不僅是我們這些伺候的人,跟著您的忠臣良將,沒的更是整個大楚的八世基業!”
“您就算真的死了,又如何下到地下去見列位先王?…”
這些話,一句句送進耳里,也不知道數日未醒的女子,聽沒聽進去一句,以往還會翻身的人,今日紋絲不動的躺在帷帳內,連一個呼吸都沒有…
山因脊而雄,屋因梁而固。
國失忠臣,如大廈失脊梁!
殿內無聲籠罩著一片悲痛,寒冷的空氣被擠壓成實質,如看不見的巨石壓在這方屋檐之上,壓在每個人的心頭,不斷壓低再壓低,無人可以反抗。
有人在黑夜里無聲抹淚。
也許,成大心這一生還沒有留下驚天動地的功業,也沒有留下刻骨銘心的文字,此生若無人正名,在那不長的人生里將留下永遠的污點,無法抹去,更無法載入史冊,為后人傳頌祭奠。
她閉著眼,靜靜躺在帷幕之間。
始終,靜靜的,默默的,沒有一絲反應…一躺就是十天半個月…
身上的新傷舊傷日漸沉重,甚至到了兇險萬分的地步,脖頸和腹部接連傷口發炎,高燒不退,藥石巫祝無用,把伺候的人都嚇得不輕。
所有的醫師,女醫齊聚楚和宮,一批一批的巫祝,祭司,被送進殿中施法,日夜禱告上蒼,降與福澤,可是她就是沒有醒來,就像死了一樣。
“她什么時候醒來?”
若敖子琰坐在榻前,目不轉睛,低頭看著榻上面色潮紅,高熱不退的女子,一動不動…此時真的成了折斷翅膀的鳳凰,不能飛翔,安安靜靜的躺在他的身邊…
對他低眉順眼,
卻瀕臨死亡…
那顆世間最強大的心臟,仿佛不堪一擊,已經化為一堆死灰。
只要一陣風來,就能把她輕輕吹走…
煙消云散…
站在殿角的宮女,寺人,御醫,巫祝…全部深埋于地,大氣不敢出一聲,鄭御醫想要說請他再多等幾日,看看有沒有什么奇跡…
可是另一個老頭卻不屑的截斷他的話頭:“奇跡?外面的百姓叫她一聲“大楚的鳳凰”,你們就真的以為她可以抵住烈火焚燒了嗎?”
“她是人,不是真正的鳳凰啊!…”
“是人就會累,會受傷,會痛…一具凡胎而已。”
“鬼伯來了,要接走她,你能阻止?”
若敖子琰猛然回頭看向醫老。
這一瞬間,醫老仿佛被死神鬼伯盯住,要被拖進地獄。
他吞了吞口水,老淚“唰”的一聲縱橫而出:“你以為是我不想救她?我比你們更想救她!”
老頭子抹著紅腫的眼眶。
眼淚一滴一滴流出…
然后一屁股跌坐于她的榻前,撒潑痛哭:“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的命,都是我這個糟老頭子從鬼伯手里奪回來的!那腹上三十一針,更是我一針一線,縫合上的!早就囑咐她要好生靜養數月…”
“可是你們一個個好好的看她一眼!”
“這一場大戰內亂,把她這么一個高貴,美麗,堅強的貴女,硬生生折磨成了什么樣?父親新喪,國家蒙難,剛剛產子,就披甲上陣,與那豺狼虎豹一般的越椒對峙一月!”
“那一月,你們哪一個親眼看到過?她每一夜每一夜何嘗放心的合眼睡上一覺,我在她身邊那么久,是一次也沒有見過,她說她要堅守到她丈夫回來…”
抬眼看著若敖子琰,他說:“可是她期盼星辰明月大江,她的丈夫也沒有趕回來,趕來的只有漫山遍野的敵人還有瘟疫…你們哪一個又知道面對滔天的壓力,虎狼的敵人,山崩的家國,水深火熱的處境…”
“她害怕啊!…”
“你們誰看到?”
“她一個女人,海棠花般盛放的年紀,正應被丈夫捧在手心,溫柔以待,悉心呵護…可是她呢!卻在和亂臣賊子拼命,守護男人該守護的家國!…”
“好不容易回來了…”
“國中,又有哪一件事,順心?安心?…”
醫老咬牙切齒的道:“我要是她,我這老頭子早在戰場上死了一萬遍,那該死的鬻拳還咒罵她!”
“真真是狼心狗肺!”
“死不足惜!”
老頭每說一句,那些御醫和巫祝還有大祭司們就點一點頭,甚至有人想到她還有此時所有人的處境,不禁淚流…
唯有鄭御醫那是嚇得汗流直背。
你這糟老頭子指桑罵槐,誰呢?
“而今,她腹部傷口撕裂開,脖子上又有劍傷,還喝不進藥,高燒發炎,藥石無用,分明身心已是疲憊不堪重負…”
“累到不愿醒來…”
“她跟我說,她想休息,她想好好的睡上一個長覺…任我們怎么叫,她都不會醒,叫我們不要白費力氣!…”
“因為她說她累了…”
醫老說到這里,眼淚一收,脖子一梗,大有你們要殺便殺,反正他也無法可施了。
“所以你就算殺了我也無用!”
“不然你自己來!”
“她。”
“累了?”
“喝不進藥?”
若敖子琰口中念著,粗糙的拇指下意識的撩開她的黑發,露出那雙漆黑如墨卻無法睜開…良久,他目光冷冽如霜的回頭刺向他們:“那就給我掰開她的嘴,灌進去!不然她若死了,你們通通全族為她殉葬。”
所有人放聲悲戚。
唯有一個大宮女主動請纓,是司墨。
“是,主公!”
然后若敖子琰便將此事交辦給她,面罩黑色濃云離開,司墨立即召喚一眾新調來的宮女和老嬤嬤們:“給我扶起女王!”
“捏開她的嘴!”
“把湯藥,灌進去!”
嬤嬤們左右架起她,捏開她的嘴,宮女們端著湯藥,拿著勺子,擦嘴的布巾,女醫被勒令舀著湯藥上前。
醫老見此氣的渾身發抖:“你們這些叛徒,枉她對你們這么好!”
“卻這樣對她!”
“你們那哪里是喂藥?”
“根本是折磨!還有變相謀殺!”
“你們在謀殺大楚新君…”
身為楚國真正的合法繼承人,堂堂大楚女王,淪為階下囚不說,如今她連最后一點尊嚴都不剩,對你們這些個宮女,寺人,嬤嬤“說不”的權力都沒有了。
一切自由都被剝奪了!
而她還不能輕易去死!
“除了祈福的巫女!”
司墨命道:“閑雜人等全部轟出去!”
醫老,鄭御醫,所有御醫全被侍衛架著扔了出去。
“快點,我要喂藥!”
司墨面無表情的說。
兩個年老的嬤嬤干慣了粗活,手勁極大,一點都不比拿劍的士卒弱,甚至能搬的動宮內那些一兩百斤重的侍衛尸體。
女王的身體在她們手下,拿捏起來就像是只兔子,被她們狠狠掐著脈門,腦袋連頭發一起被拉扯起來,緊咬的牙關,被她們幾只手強行掰開,苦澀至極的湯藥,用漏斗灌進她的嘴里,嗆的她難受。
“嗚…嗚嗚…”
她不喝…
卻只能被迫仰頭喝光那令她惡心,難受,痛苦的湯藥…
如一具木偶。
因為喝藥而灑了一身的褻衣,被幾個宮女七手八腳的撥除,她的衣服被扔了一地。
她光裸的肌膚暴露在她們的眼中,半睜開來的眼,可以看到她們臉上的嘲笑…
她算哪門子的女王?
一個人若無地位,權勢加身,就連最低賤的奴隸也可以隨意踐踏,這個道理她從小就懂。
暴露在寒風中的身體,瑟瑟發抖。
本就撕裂的傷口,更加紅腫發炎。
甚至不用懷疑,都可以知道她們是故意的。
故意讓她的病情更加加重,最好一命嗚呼,變相的稱了若敖子琰的心,讓他可以在她死后名正言順的接受禪位。
司墨說:“為女王換上新的傷藥,紗布,華服!”
幾個小宮女又七手八腳的給她換上新的傷藥,纏上新的紗布,套上新的衣裳…被這樣一番折磨的羋凰,被迫幽幽醒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新晉為司宮大宮女的司墨頤指氣使的抓著她的頭發,評頭論足道:“這頭發看起來就是一戳狗毛,難看,剪了!”
她就像木偶,被人拉來扯去。
明明身上的那些傷口已經痛的讓她無法動彈,她們還把她死死按在梳妝臺前。
鏡中的女人,真的又丑又臟。
“啊!”
她那頭如狗啃過很久沒梳洗的頭發。
有人握著發髡,沾著發油和凈水,死死拉扯著,直至掰斷了幾根齒梳才重新理順,然后有人拿著剪刀“咔嚓咔嚓”修剪著,終于收拾出點樣子,至少可以見人,接著她們又拿起修眉的匕首移至她英氣挺拔的眉峰,將原來的眉毛全部刮掉,用黑黛重新畫上一雙時下女子流行的眉形。
淡淡兩筆,似遠山著墨。
溫婉嫻靜。
完事之后,宮女又拿起棉線替她挽面。
粗魯的嬤嬤們壓著她的雙手雙腳頭顱,就像一二百斤沉甸甸的枷鎖鎖住她無力的軀殼,宮女則認真仔細的絞去她全身上下每一絲汗毛,直到剩下細弱的毛孔。
那種痛。
令羋凰想起若敖子琰曾經是如何日日夜夜用他火熱的唇舌膜拜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如今又用這絞線一寸一寸,生生絞過她每一寸肌膚,最終成就冰火兩重天。
在她掙扎間,嬤嬤粗糙粗魯的臟手,直接絞破她的皮膚,通紅,流血,只是命女醫上前止血,又繼續。
這種痛苦不亞于凌遲之刑,千刀萬剮。
猶如籠中獸,她發出痛苦的吼叫。
“住手!我要你們住手!…”
眼淚泛出眼眶。
經由陽光照射在沾濕的羽睫上,閃閃發光,這是一個王的眼淚,理應萬分珍貴。
可是只有小宮女快速的上前替她擦掉,機器的勸說著:“女王,您若不配合,我們都會被賜死!”
她想,那就通通都賜死吧!
這些背叛的家伙!
羋凰猛的睜眼。
她的目光如殺人的利劍,燒紅的炮烙,一點一點,劃過那每一張背叛的嘴臉,烙印下背叛的印章。
她們中,有她曾經賞賜過的宮女,寺人,也有那一夜,她以屈辱跪地哀求庇護過的嬤嬤,侍衛們…可是如今他們卻一個個令她再度蒙受更大的屈辱:“知道你們的頭發,為什么都好好的長在你們的腦袋上?你們的腦袋,能好好地安放在你們的脖子上嗎?!”
她怒罵:“是因為孤被人這樣扯著頭發,劍架在脖子上,舍棄君王的尊嚴換來的!”
“女王!…”
有人很快收了手,跪下磕頭請罪:“我們也不想的,我們也是為了活命…”
為了活命。
就可以背叛在她的面前發過的誓言嗎?
“可是如今你們這些家伙也來扯著孤的頭發,掐著孤的脖子,賤踏孤的尊嚴,如敝履!”
“所以,都去死!”
“啪!”
司墨疾步上前,當即給了她一個狠狠的巴掌,響亮無比。
她瞠目圓睜看著對方,近乎咬牙切齒的要記住她忘恩負義的嘴臉:“你忘記了當日是孤免了你砸壞東西的死罪?甚至將你收到我的身邊!”
“呵?”
可是她只是不屑的冷笑兩聲,接下來的幾句話更令她徹底的閉上了嘴:“這王宮中,每個人發過的誓言,就和吃下的鹽巴一樣多,我哪知道哪句是說給誰聽的?”
“忠誠,感恩,戴德,值一幣嗎?”
“活著,才是王道!”
羋凰很快啞然。
司墨挑眉,滿意的看著她成了閉嘴的啞巴,嫌棄的揮手:“給她上妝!”
又命人為她敷粉上妝,生生把一個蒼白的病人妝扮出猴屁股似得紅。
美其名曰,作為夫人。
她這樣面呈主公才是女子之道。
做完這一切,平靜的看著面前的大宮女,她低聲問:“那現在我可以起來活動一下嗎?”
“不行!”
司墨揮手命道:“來人,扶女王回榻上,休息靜養!”
“晚間,主公會回來。”
這一句話再度限制了她的行動,她就像那些等待承歡的夫人一樣被平放回了榻上,覆上絲被,落下床幃,一動不準動,殿中升起銅爐,焚香沐浴,等待臨幸。
各種情緒涌上心頭,最終只令她擠出一絲笑。
好大的帝王排場。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王!
從朝霞到殘陽到月光,一縷縷灑滿床帷間,變幻著不同的光影,她喝了藥,渾渾噩噩,再度失去意識,再次醒來已不知是什么時候。
期間。
她根本不知道時間。
似乎被人搖醒喂了藥又睡去。
期間,她又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長到夢里,她再沒有看見楚王如何殺死成王祖父,也沒有看見鬻拳是如何一次次將她拉下地獄,甚至成大心從那層臺之上是如何跌的粉身碎骨,而是夢見自己又回到龍潭之中,周邊都是水藻飄浮在左右…
可是她看不到神龍。
也看不到自己。
誰也沒有…
只看到一個龐大的龍軀,緩慢的生長出五只龍爪,盤距在石山之上,鋒利如金,可以劈山裂石,一條長長的尾巴,覆蓋著金色的鱗片,熠熠生輝,厚重如甲,在暗潮中,輕輕擺動間就能掀起驚天巨潮,拍打著整個龍潭四周的巖壁,發出經濤駭浪幾經崩塌的聲音。
“嗷!”
陣陣龍吟,貫穿她的耳膜,可是她舒服的閉上眼,內心里再沒有了害怕。
甚至是一種愉悅的享受。
“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