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亦點頭目送小黃林帶著人將搜刮到的牛羊全部交給了廚子造飯,吃飯的空檔,所有人一手抓著干糧,一口咬著分到的牛肉,圍著火堆看著十萬畝稻田神情既郁悶,又艷羨地怪道,“你們說,這東郊到底是什么地方?”
“為什么其他地方八九月了種不出水稻,這里卻能種的出來?”
“還有這里養的牛羊居然這么健壯,這些牛吃的伙食比我們軍隊還好吧!”一個小兵咬著一大塊肉滿嘴流油地說道。
“我還聽說這里的村民不僅沒有賦稅,還有糧食可以分,比將士待遇還好。”另一個小兵咂咂地說道,“你們說這么大個楚國的糧倉,怎么就一直沒人發現!”
“怪不怪?”
眾人不解,有人卻圍在火堆前,一雙眼睛映著騰騰火光,精光爍爍,“我在村子里看見后土(春秋的神祇,土地神)娘娘的神壇,這里一定是后土天降的福地!不然這里的土地怎么可能一年長出兩季水稻,還能避過今年的大水?”
時人信奉土地收成自有天定,
眾將士聞言頻頻點頭。
“就是,只有后土娘娘保佑,才能有這么好的土地。”
劉亦坐在遠處田埂上咬著手中的大羊腿,撕下一大片肉下來,看著遠處河岸上的樓船點起星星點點的燈火,緩緩離去,側耳傾聽著眾人的八卦。
“而且還有人說這位成令尹…噢,不!我說錯了,現在令尹是我們家“大人”,那個成右徒就是個“逆賊”!”小兵說到“逆賊”時那咬牙切齒的模樣,引得眾人轟然大笑。
而他繼續說道,“只是這逆賊怪就怪,太會討人歡心,郢都里很多人都說他是河伯轉世,說今年下面的幾個縣地,江夏縣,好幾個縣城村莊都是得他避過了大水…而東郊是成河伯庇護的領地,不準我們任何人踏入,而這水上的四只神獸就是河伯派來守護東郊的,所以一見我們闖入這片土地,不尊不敬,河伯自然就發怒了,派神獸攻擊我們,不準我們踏入東郊一步…”
眾將士竊竊私語,一時間“東郊”“河伯”“神獸”“天罰”的種種神鬼之言四起,軍心動蕩,將士們無心戀戰。
一道如刀鋒般冷硬的笑聲響起,插入眾人的聊天。
“成河伯,呵?”
“他庇護的福地?”
所有人聽到這個聲音立即恐懼地噤了聲,跪地請罪,只見他目光陰鷙地望著遠處此起彼伏的稻田,仿佛看到那個年輕的男人曾經是他的妻子的愛人,“那給本令尹燒了!”
“我到要看看它到底是福地還是死地!”
“燒了?”
很多將士聞言全都愣住了,結舌道,“可是,令尹,這里是楚國的糧倉。”
“又是天賜福地…”
“燒了會有大禍臨頭。”
眾人緊了緊手中的肉,有將領繼續說道,“而且國中缺糧,靠著這些糧食,今年冬天大家能好過些,不至于挨餓…”一國無糧,不僅百姓苦,將士也苦不堪言。
“糧倉,又如何?”
若敖越椒濃眉微挑,目中掠過一絲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他的話落,所有將士都沉默了,無人敢出聲,多說一句,上次宮中抓捕太女無果,死了好多人…
所有人安靜地跪地傾聽,只聽他一人道,“既然他們把糧食都搬走了,我們留它何用,難道你們想一個個留下來作肥料嗎?”
這一句落下,眾將士齊齊害怕,搖頭不想變成肥料。
劉亦捏緊了手中的碗筷,指節浮上一層青色。
他輕輕放下手中的碗,起身,一步踏出,上前看著他說道,“可若是令尹大人燒了東郊,等我們返回郢都,朝臣聽聞定又會鬧起來,齊齊反對大人的政令;而無糧過冬,國中上下必會引起禍亂,就如去年歲冬,流民四起,盜匪肆掠,甚至屬國動亂。”
“我還怕他們鬧嗎?”
若敖越椒眸中寒光微聚,猛然狼顧回首,森冷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冷聲一笑,“他們若真敢鬧,我還真是高看一眼,可惜他們就是一群貪生怕死之輩!”
“這…”
劉亦被他逼視著,微微凝語,雖然越椒只是自封的令尹,可是他身上那種當世強者的氣息讓他不敢正視,只能低下頭聽他繼續道,“何況天下不亂,本令尹拿什么平定這天下?!”
“你當本令尹是那群蠢伙嗎?”
“守著一座孤城,然后等著叛軍殺上門?”
“那不如讓這楚國再亂上一亂,我們才大有可為。”
劉亦見越椒一步步朝他走進,表情森冷,嘴角勾著一抹嗜血的笑,大手按在長刀上,“你說呢,劉亦?”
劉亦忍不住微微后退,直到退到一條田埂上,退無可退,腰間的劍鞘“哐當”一聲與鎧甲激烈相撞,他的手心潮濕。
然后,突然間,他“碰”地一聲跪在他面前。
低頭臣服道,“大人乃世間偉丈夫,劉亦自愧不如,愿為大人一馬前卒,鞍前馬后而行!”
“好,能在本令尹說話還敢說話的,你是第一人!”若敖越椒大手落在他的肩頭,重重一拍,“這份膽量亦勝過這些酒馕飯袋,那今夜就由你替本令尹燒了整個東郊,拖住他們的步伐,直到明日大軍集結而來!”
劉亦沉吟一聲,“是,令尹大人!”
夜幕降臨,大霧重新籠罩東郊,危險正在悄然孕育而生,船弩的優勢在這一刻開始漸漸失去,看不清的前方,還有潛伏的敵人,讓凰羽衛握緊了臂上的十字弓和手中劍,不曾開口說話,全神貫注地注意著黑暗中暫時鳴金收兵回去吃飯的狼軍。
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卷土重來。
以樓船為中心倒插在地上的箭矢,劃出一千二百步的生存半徑圈,圈外五城兵馬司再度上前,受命割下干草堆在碼頭外,并輪流上前對著箭矢后方的霍刀他們喊話,“我們令尹說了:你們若是不交出太女和糧食,我們就燒了整個東郊,夷平此地!”
回應他們的只是無聲地舉起盾牌和十字弓。
扣動扳機。
再度發射!
而遠處的樓船上所有人自然也聽到了越椒的威脅,并看到有人立在干草堆前,高高舉起了火把開始點火。
可是燃燒的東郊碼頭中除了喊殺聲,沒有出現一絲百姓的哭喊聲和求饒聲。
岸邊有人舉著火把,為若敖越椒照亮前方的視野,說道,“大人,他們的樓船好像在轉向,莫不是要撤退了?”
“想逃?”
若敖越椒橫刀肅立,長刀雪亮生寒,默然立于戰車之上,目送羋凰雪白狐裘翻飛的身影即將飄洋遠去,看著劉亦命道,“劉亦你帶領一萬五城兵馬司用火攻從左側攻入凰羽衛,趙興帶領一萬若敖正面攻擊,剩下的一萬人跟隨孟乙從右側搶登樓船!”
“出戰!”
“若是再放走逆黨,你們也不用活了!”
眾人遵令。
劉亦沉著臉,握緊馬韁,手中舉著火把,與趙興,孟乙并列出列,率領左中右三翼兵馬靜侯原野之上,然后只聽一聲令下,挾雷霆萬鈞之勢,他與孟乙二人從東郊兩側向內率先發起了猛烈攻擊,黑色戰狼旗在他們身后乘風招搖掩蓋天際,沖進東郊。
喊殺聲中,一字排開的樓船,所有弓弩手轉動船弩底座,六十四架船弩呈兩條直線縱列排列,呈扇形展開,輻射整個東郊狂奔而來的三路大軍,槍林箭雨中,有人倒下,也有人跨過沖入碼頭之中。
船桅上的侯風旗劇烈抖動。
爵室上掛著的風鈴“叮叮”脆響,西風起。
在越椒發布命令后,羋凰也下達了一個命令,“西風起,火箭準備!”
所有弓弩手同一時間點燃了煤油的箭頭,火星四濺。
“發射!”
與其讓越椒毀了這里,不如由她結束,由她再開始,也制造一片這里無糧的假象,他們并不在乎,才能降低越椒的戒心。
蠻橫的鐵騎肆掠而過這片土地,弩箭燃火,彤色漫天,火星濺地,落在一望無跡的原野上,每一次馬蹄落下,一片辛苦了一整年的農田再度變為荒野;每一次火箭落下,一座承載了流民安寧的家就此淹沒大火;每一次刀鋒落下,一個個大聲呼喚她“太女”的聲音哽咽。
風伯怒臨,祝融(火神)飛下。
碧波翻滾的稻田之上開滿紅色的火花,隨風瘋漲,張牙舞爪地仿佛要將整片土地吞噬下肚,火海滿天橫流,煙霧彌漫成山,直沖云霄,濃煙遮天,星光閃爍的夜空,一瞬間被火燒層云遮去所有光芒,一座火山在濃煙滾滾中迅速崛起,從東郊向四周包圍的群山而去,映紅了荊南的整片天空。
成賢兒和成晴晴,李氏,趙夫人等女眷待在船艙中抱緊了彼此,還有懷中的羋莊和成非,口中念念出聲,“不怕,不怕!一切都會過去的!…”
她們這一生還沒有見過這么可怕的戰爭,透過舷窗望出去,只有一望無際的火海,到處都是戰士的斷劍和浴血的嘶吼,聲聲傳來,震耳欲聾。
凰羽衛披甲持劍,戰死在東郊碼頭的每一個角落,為他們的離開爭取著最后的時間,洋洋盈語的大喊和悲泣從他們后方傳來,響起,落下,取代了這里曾經的歡笑和寧靜,成為了許多人往后日日夜夜里的牽掛。
河澤隨風起浪,船身,鐵索劇晃,腳下波濤翻滾,還沒有渡河的百姓和村民立在船頭甲板鐵索之上,立時陷入混亂,進退不得。
不時有人落入水中,響起“噗通”之聲。
樓船下,有小舟來回游動,穿梭,不斷又將人送上樓船,或者就近送往河對岸。
李嬸立在甲板上,看著東郊上燃燒的熊熊大火,想要回去,可是時間不容耽誤,靜安帶著人在身后不斷催促著,樓船即將起航,不止她一人停下來回頭東顧被大火吞噬的家園,辛苦種下的二季水稻化為火海,雪白的房屋被大火吞噬,統統化為濃煙熏紅了雙眼。
他們彼此張望著身邊的父老鄉親丈夫妻子,不愿離開,紛紛落下淚來。
每個人都在哭喊。
還有憤怒。
歷經三年大戰,天災不斷,這一年,他們好不容易安定下來。
可是一夜之間,家園被毀,戰亂再起,不得不連夜離開,再度踏上流亡之路,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民,李嬸她們站在甲板上問著蘇從,哭喊,求情,“蘇主簿,我們真的要離開嗎?我們不想離開!”
“這里是我們的家!”
“我們離開了這里,還能去哪里?”
“以后我們還能回來嗎?”
“會的,太女承諾你們以后可以回來,重建家園,成為此地的永居住民!”
蘇從從未如此用盡一切力氣說著一段話,才能阻止自己眼中的液體落下,大睜著,一眨不眨,大火映紅了天和他們所有人的臉龐,最后艱難地點頭,默然地看著這片他們一手創造的天地就這樣在越椒的一把火下,付之一炬。
就像有人用無情的刀筆在歷史的竹簡上將它一筆重重劃去,消毀它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四周鄰近的城池都能看到那片熊熊火光。
郢都城上甚至有守衛不確定是發生了什么大戰,點起了烽火,全城進入戒嚴狀態之中,百姓立于自家的院墻中遙望著東邊的大火,陷入巨大的恐懼。
“是不是太女回來了?”
老萬和眾人沖入大街驚呼。
遠方的大火好像預示著有人歸來,可是更多的是恐懼。
卜尹也立在太廟中,望著這沖天的大火和濃煙掩蓋了郢都的天空,從東邊飄來,細小的飛灰輕輕地撲落在太廟前的豐碑上。
這上面,剛剛不久前又多了一個帝王的名字:楚穆王,羋姓,熊氏,名商臣,楚成王長子。
羋凰立在爵室中,收回望向東郊還有郢都的目光,拳頭緊握,目光堅若鐵石,胸口如火,似乎有一股熔巖隨著大火漫天肆掠迸發而出,緊唇,吞淚,發出最后的命令,“全軍撤退!”
“前往鳳凰山!”
一直在堅守后方的凰羽衛齊刷刷地望了一眼身前的火海,紅著眼眶,握緊了手中的刀劍,大喊著,“我們發誓,我們還會回來的!”終于在這樣的一天,隨著呼嘯的北風卷地,帶走那些屬于年輕的戰士們,勇敢的心,跋涉而去,帶走一切過往的隱忍。
靜安帶著人快速放出繩索將他們拉上樓船離去。
離開東郊的最后一刻,所有人最后一次回頭看去,看著那面在大火中張揚的黑色戰狼旗,看著岸上密密麻麻的若敖氏叛軍,更望了一眼那滿地狼藉的尸首,流血飄櫓,染紅了云夢澤邊上的蘆葦地。
所有人站在船上回望著對岸的三萬狼軍和他們簇擁著的高大男人,深深記住了他的名字“若敖越椒”,為整個楚國帶來了這一切磨難。
有人輕輕立在她身后,低語,“不要再看了,我們會回來的!”
“這里不屬于他!”
“他得到了,也守不住!”
“嗯,我們會回來的,拿回這一切!”
羋凰輕輕吸氣,重重點頭。
這是所有人的心血。
不是她一個人的。
碼頭邊上,有一個人臉上卻掛著松了一口氣的笑容,扶著腹部巨大的傷口,疼的抽氣,卻一直笑著目送他們穿越火海,無聲說道:“我在郢都等你們回來!”
當太陽終于跳出地平線,灑下萬丈金光,四艘樓船在一片平靜的水域,以超出這個時代的速度,云帆高漲,龐大的身軀如四頭巨首飛龍,鯨吞海食,劈波斬浪前行,一往無前,踏上了開赴千里之外的中原腹地鄭國,乘風破浪,穿越火線。
那樣迅捷的速度,讓立在岸邊的軍隊驚嘆又大罵,小黃林遠遠地望著樓船遠去,轉頭問道,“都尉,怎么辦?我們要怎么給令尹交待。”
劉亦看了小黃林一眼,突然目光一沉,一把拔出腰間還插著的利箭,傷口崩裂,血肉翻卷,血霧噴濺了一身,口中吐血道,“這樣可以交待了…我們所有五城兵馬司都盡力了,可是凰羽衛作戰勇猛,悍不畏死,我們不敵!”
話落,他重傷倒地。
“都尉!”
小黃林及眾統領眼眶通紅紛紛大喊著撲向劉亦。
天空中燦陽如金,刺破大霧。
可是金色的陽光落在每個人臉上只剩下斑斑血跡和一身狼狽。
戰火已經燒至東郊,雪亮的刀鋒已經磨礪,憤怒的火種已經種下,越椒經此一敗,十五萬大軍集結郢都,全城戒嚴,不準任何人出城,枕戈待旦四方來戰,一場國內大戰,隨著他舉起的屠刀,劈開大楚國內戰火紛飛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