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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五章 未盡義務

  清晨,不用人叫,羋凰就自己醒來。

  成賢兒和成晴晴她們已經去了另一個房間休息,醫老醫童也不在了,她就叫了李嬸,扶她走進更衣室。

  指尖劃過成賢兒命人置辦的一套套簇新的女式長裙,絲絹錦帛,花樣繁復,拽地拖累,十分不便…

  最后她的手沒有在任何一件上停下,而是問著李嬸,這東郊之內有沒有與她身量相仿的男子常袍或者輕便武服,取一套來。

  羋凰的身高就算放在男子中。

  也不算矮。

  所以要找一件與她身量相仿的男式衣袍或者武服,并沒有多難。

  不久,一套紫色的交領禪衣,下裳為青色棉袴的男式常袍被拿了來,李嬸說道,“一時間,東郊還真不知道有沒有合太女身量,又全新的男裝。這是我在大人的舊衣里面找的一件,因為縮水穿不了,準備給了村民穿的一套。”

  “嗯,正好!”

  羋凰看了看大小,正好。

  因為身體還不能隨意走動,就叫李嬸幫她開始換衣,而她坐在梳狀臺前,看著銅鏡中的女子,拔掉頭上身上所有的金釵,臂飾,耳環,一頭黑發披散…挑起一根青色的束帶,一雙玉手熟練地將所有披散的長發,在發頂束成一束。

  最后隨意地挑了一個玉冠,以銅簪,插上,固定,干練力落至極。

  鏡中,不一會,出現一個英氣煥發的女子。

  李嬸微微有些驚訝地立在當場,望著換上男裝的羋凰發呆,一雙青黛峨眉目間頓時多了十分的殺伐果斷,少了溫婉動人之色。

  怔怔問道,“太女這是要?…”

  做什么…

  “這樣以后行事方便!”

  羋凰只簡單說了一句,就慢慢地扶著桌椅站起,出了里屋,緩步走到外間的搖籃邊上,像昨夜成嘉那樣坐在圓凳上,靜靜看著小小的搖籃中的小人。

  孩子長的與若敖子琰有七分肖似,唯一雙眼睛,像黑曜石一樣靜靜回看著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像只紅通通的無毛小狗似的,溜溜地轉著眼睛,揮著小手。

  看了一會,羋凰見他安安靜靜乖乖巧巧,就起身準備做事。

  可是這時身后頓時響起撕心裂肺的哭泣。

  毫無預兆。

  她回頭,只見紅通通的小人,哭的好不傷心,臉淚鼻涕都吞進口里,臟兮兮的…胸口起伏,似要斷氣的小模樣。

  終于在李嬸的催促下忍不住彎腰摸了摸他的小臉,以指輕拭著,他立即伸出粉粉的小舌,像只小狗一樣舔了舔她的手指,吐著泡泡,破涕為笑。

  “咯咯”…

  然后用力抓著她的手,似要撲進她的懷里,真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家伙。

  說風就是風,說雨就是雨,轉換毫無障礙。

  一點都不像她和若敖子琰一人。

  羋凰輕笑。

  他又用力拽了拽她的手指。

  一大一小,四眼相對,相互拼命拉扯著她的一根手指拔河,引得一邊站著的李嬸連連輕笑,對她說道,“太女,小公子,這是要您抱他呢!”

  羋凰低頭又看了看,握住他小手的小人,沒有抱,而是抬頭道,“李嬸,你先幫我去看看成大人在哪,我想知道都城現在情況如何了…還有問一下蘇主薄,霍刀他們是幾時從東郊離去的,按時間,他們應該已經到了都城才對!”

  “是,我這就去叫人!”

  李嬸臨出門前,總覺得那里不對勁,忍不住站在門上回頭叮囑道,“對了,太女,孩子剛出生,您要不抱著孩子回床上休息,順便親近親近,這樣母子連心…”

  “不,李嬸,以后這孩子,我恐怕沒有時間照顧了,就拜托你了!”羋凰卻看著她鄭重地拜托道。

  “我還有其他事要做,可能做不了一個稱職的母親!”

  “這…”

  李嬸聞言皺眉,這不做母親做什么?

  “可是孩子還小…需要母親!”

  她的小虎子就是一天不見她就能在家里哭個沒完。

  羋凰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收緊手中的小手,任他嬌憨天真地在她手心里撒嬌,說道,“我知道,所以我給了他生命,希望他好好活著…但是至此我已經盡完了我身為妻子,母親的義務…接下來,我還有自己未盡的義務。”

  清晨之中,一雙修長的曼目,看似平靜,也沒有以往的鋒芒,甚至十分溫潤,帶著點輕笑,卻有一種如山屹立感。

  她的話,她的神情…

  都讓李嬸不能反駁。

  尋常女子,只要嫁給一個男人,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這一生就盡完了所有義務,已是十分辛苦。

  可是這個國家卻需要太女,郢都的百姓,朝臣還等著她回去。

  雖然她不懂政治,也不懂朝政,也不知道現在外面戰打的如何了…但是她知道前些年庸國鬧的有多兇,當時國內連年水災,饑荒不斷,大戰不斷,餓殍遍地,血流飄杵。

  死人,只是一件最稀松平常之事。

  在這亂世之中。

  他們楚國雖然千辛萬苦打敗了庸國,可是戰后饑荒依然在肆掠,尸橫遍地,骨肉相食…若是成大人和太女沒有殺了那些貪官,怕是他們這些流民去年那個寒冬就不在了,哪能在東郊享福。

  一個冬天就能凍死所有人。

  按楚庸大戰的時間,她不知道這場楚晉大戰要打多久,可是再過不久,就要入冬,若是國內再次爆發戰爭,就連她都能想象那慘況…

  何況太女?

  想到這里,李嬸先是無端端生出一陣害怕,心嘆果然是在東郊待久了,以為這世道太平了,卻忘記了這還是一個亂世。

  望著對面泰山而立的女子,心底一酸,含淚點頭,“太女,放心,我一定會把小公子當作比自己的親子還親,保證他毫發無傷地長大。”

  躬身說完這話,她轉身就像是逃跑一樣退出了這間了屋子,將這短暫的時光留給了里面的年輕女子和她手中的孩子。

  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跑。

  可能是羞愧。

  回頭隔著擋風的門簾看著門內的母子,她輕輕太息,步履匆匆,自語道,“太女…為女子,要在這亂世之中,當一國的家,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家那漢子,就連自己的小家都當不好,何況一國…這天下諸侯多為男子,還不是天災人禍大戰不斷,民不聊生,有的連國都丟了,男子尚且當不好一國之家。

  何況女子?

  可是一個女子當政,于我們女子總是好的吧,太女更是和善…沒有那些大貴族的惡言惡氣…

  我們總要被當作人看重幾分吧!”

  屋中,羋凰沒有再多看羋莊一眼,任他自己玩耍,走向桌案,提筆沾墨,開始寫信。

  這是自若敖子琰離京后。

  她寫給他的第五封信。

  信中依然先是對于若敖子琰作為妻子殷殷的問侯,問他是否受傷了,是否安然,才是,是否勝了,幾時歸來…還說了他們的孩子出生的消息,如他希望的是個男孩,并叮囑他在外好好保護自己,為了她和孩子…最后才給他說了令尹子般身死的消息。

  捏著厚厚的一卷書簡,她用火漆封好,然后就那樣握著手中的信簡坐著,足足有一個多時辰。

  她不知道這份信能否在最壞的情況安撫住若敖子琰。

  換做她是他。

  也不一定能不報父仇。

  令尹子般與若敖子琰父子情深,不容抹殺。

  將信收好,放進竹筒中,滴了一圈蠟油封好,等成嘉進來時,羋凰已經在看著郢都四周的城池,縣地,村落,還有軍防地形堪與圖。

  聽到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后,她抬起頭,只見門外來人急切地推開門。

  朝她一笑。

  算是招呼。

  陽光從沙沙的紫竹林間落下,斑斑點點地映在他的臉上,隨著晨風微微跳動著,看不清他英俊的容顏,只是一雙眼睛亮亮的,愈發顯得這張笑臉。

  在劫后見到。

  令人目光微閃。

  仿佛時光穿梭回到那年天真年少,第一眼看見那個在白龍潭上對她說著那些傻話的小男孩。

  相信兩個幼小的人,可以沖出這深宮大院甚至整個天地的樊籠。

  可是世事匆匆而行。

  輕輕松松撞碎了他們兒時的夢。

  羋凰雖是君,卻也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沒有上前,但是靜侯。

  只見他上前先是看了一眼籃中的小人,才看向她拱手問道,“昨夜睡得可好,有什么不適?…要不要叫醫老再來看看?…”

  一連串的問話落下,他才看站著的羋凰穿的是一身男裝打扮,卻是他的…

  頭上的發簪珠花碧玉,就連耳上的明月鐺也摘了,與她歸京那一日,他站在船頭上所見對面江邊橫劍立馬的女子。

  一模一樣,素面朝天。

  若是站在一群男子面前,她挑高的身量也讓人難以分辨雌雄。

  良久,他回神過來,指著她這一身衣裳,問道,“你怎么又換回這身模樣?”

  換回從楚庸大戰回來時一身男子戎裝武服打扮。

  他想說,她畢竟是女子。

  卻最后沒有出口。

  “這一身挺好的,簡單,方便行事!”

  羋凰張了張手,看了看身上上下沒有不妥,成嘉這套縮水的衣裳正合身,除了穿在身上,有一股奇異淡淡的香味,縈繞在鼻間。

  從楚庸戰場上回來。

  將將滿了一整年。

  這一整年里,她回到宮中,脫下了那一身可以和男人一樣上陣殺敵衛國的戎裝,換上了屬于女子輕盈柔美的長裙,回歸她原本的身份,一國公主,太女,然后成為若敖子琰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可是,未來,這些身份。

  可能,都將,不屬于她。

  “這些天,你就不要下地了,在屋子里多休息吧,我娘以前說女子生產,最少得休息上一個月。”成嘉見她既然想穿,也就沒有多說,只是勸她回去再多休息。

  李嬸以為這是貴人的規矩,連連告罪道,“不好意思,大人,我把太女當成我們這樣的粗婦了,以為生完孩子就可以下地干活…太女,那您還是回床上躺著吧,多休息休息,以后要是像我們一樣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話落,她就要做勢扶羋凰回去躺著。

  成嘉小時候見成氏府中的姬妾都沒有坐月子也奇怪過,后來才知道這個時代還沒有“做月子”這個規矩,現在早已見怪不怪。

  這個時代生產力低下。

  尋常婦人生孩子前,生完孩子后都要下地干活,哪里給人時間休息,就連貴族女子要是身體好的都會四處走走,雖然也會休養,但不是那么注重。

  所以才導致了這個時代女子生產前后死亡率極高。

  直到西漢《禮記》明文約定才確定“坐月子”這一禮俗,約定俗成。

  不準出門見風,須靜養在床上。

  想到這里,他也是勸她回去休息。

  “我知道身上的傷,放心,暫時我不會亂來…”

  除了腹部傷口微微扯的疼,其余還好,在戰場上這樣的傷,其實也不算極重,她也受過,可以受的了。

  羋凰隨意地走了兩步,示意無大礙,拒絕了回床上躺著,反而走向榻邊,又看了一眼籃子中的小人,招呼眾人進來說話,“你們還是來給我說說外面現在的情況吧,否則即使休養,我也不得安心!”

  眾人領命,魚貫而入。

  一一說著各自收集匯總來的情況。

  “糧食之事,關乎此戰楚晉之最后勝敗,國家安定,然國都現在為越椒所把持,更需謹慎,馬上進入冬季,若對方繼續起事,必然會對我東郊心生覬覦之心,借糧過冬,臣以為此事不可不早做防犯。”蘇從說道。

  “而且有糧在手,殿下亦可招兵買馬,斷去逆黨的后方,進入冬季,若是城中無糧,反而于我方有利。”另一個聲音點了點頭,繼續補充。

  十幾個管事一涌而入,小小的暖閣頓時有些逼仄,大家或站或坐,羋凰只能當中坐在榻上,一手輕輕地搖著搖籃,里面躺著一小人,聽著成嘉和蘇從等人匯報著各種情況。

  幾個管事雖然年輕,說話卻條理分明。雖然還沒有官職在身,但是日后若是為一司農府的工吏,負責計耦耒耜,具田器,綽綽有余。

  羋凰聞言,點了點頭,“你們的意思,本太女已經清楚了。”

  話落,她忽然發出一聲輕呼,頭不覺低了下來,臉上露出無奈,低頭只見某個小人,揚揚得意地用嘴啃著她的手指。

  雖然無齒,不疼吧,卻咬的用力。

  成嘉看到這一幕,嘴角一牽,隨即想到此刻眾人正在商議,忙正色接著他們的話道,“而且如今越椒定在四處搜捕,東郊沒有強兵守衛,四面沒有高墻城池抵抗,我擔心越椒狼子定會殺來,安全起見,你和小殿下跟隨樓船前往鄭國,是最安全的,這國內,我會來主持。等駙馬和孫侯率大軍歸來,你再以太女至尊,一呼百應,清君側,不日可以平定內亂。”

  “可是我若是孤身去了北方…那國人一定以為我拋棄了他們,百姓寒心,將士寒心。只為一己安危,你可曾想過等我們回來,民心難復?”羋凰看著他說道。

  “可是,如今大王情況不明,國內叛黨勢大,太女身為國之儲君,不容有失!”

  成嘉說道,“這也是我們所有人的意思。”

  這里雖然沒有百官,可是蘇從聞言帶著眾人齊齊行禮,跪請她帶著羋莊跟隨他們離去。

  以安危為重。

  “我還是不同意!”

  羋凰搖了搖頭,“我知道我身上有傷,需要休養,我也知道越椒一日沒有抓到我的人,必然會四下搜捕我,但是讓我跟隨大船離去,是安全了,可是山河國破,徒留無用身軀,有何用處?!”

  “那你留在東郊也不安全!”

  “我知道,我也不能留在東郊!今年這個冬天,全楚還全指著東郊過冬,所以必須盡快離開此地,在越椒的人來之前!”

  “那你要去哪里?”

  成嘉聽她意思,是要離開。

  “鳳凰山大營。”

  “此時,只有那里固若金湯,若敖子琰對那邊的行政軍事規劃完善,一早就是以陪都的規格建制的,而且有完備的軍隊,武器庫,而且我還有他給我的鳳符,去了那里,必然安全無慮很,也不會牽連到其他人,也可以以鳳凰山就近挾制越椒繼續向郢都四周擴張,危脅更多的縣地。”

  經此一敗,羋凰深深地意識到軍權只有掌握在帝王手中,才能確保王權穩固,僅僅想要依靠君臣信諾,一旦一方諾言撕毀,空有楚王兵符在手,也無軍可以號令,護不住她和楚王的性命。

  人心易變,誓言易反。

  未來,只有國內所有軍隊徹底的歸服,才能擁有國家絕對的控制權。

  潘崇的話,此時在她心中一邊邊的過著,若敖氏的影響力,尤其對于軍隊的影響力已經大地超出她原先的預計,從若敖六部,一直伸到她楚室軍隊之中,可見他們這些年經營之深。

  越椒不過憑借若敖氏的威名,還有身在五城兵馬司和虎賁禁軍中的經營十年時間,就架空了楚王在禁軍和五城兵馬司中的影響力。

  他就算沒有虎符,其威信也足以號令軍中。

  “不多說了,那就這樣決定了,蘇從,既然糧食已經裝載完比,你速帶人北上報信送糧,同時把小公子一并帶去,而我與成右徒去鳳凰山大營搬救兵。”

  懷中的小人似懂非懂地睜著眼,聽著這些大人決定著他的命運。

  咯咯…

  發出無齒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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