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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糖品鋪子

  趕了半個多時辰的路,曠野的郊外終于出現一片城郭,下了大半夜的雨終于小了些,天空一碧如洗,碧空下,累土堆砌成的土城墻上,因為晨起覓食的麻雀嘰嘰嚓嚓的先熱鬧起來,各種牛羊野豬在郊外野人的驅趕下,哼哧哼哧,發出各種喉音,排著隊耷拉著腦袋鉆進入城的人潮。

  郢都北面的大門,在一陣機器轉軸與皮帶摩擦地沉重之聲中,緩緩地向內洞開。

  衛甲鮮明,手持長戟,兩側昂揚而立,眾人夾道而行,背微微前躬,交過進城的路引。

  眼見城門大開,緊張了一路的氏族子弟,興奮的打馬上前相互說道:“只要入城就無礙了。”

  雖然一路駛來風平浪靜,但是若敖子琰還是不準松神。

  他隔著車簾對通報之人敲打道:“入宮之前,一切言之尚早,叫眾人警醒點。”

  “喏!”

  城門洞內光線不足,一個沒有雙腿的城門大閽,披頭散發的坐在城門口的石頭蹲上,幽幽拿著一桿木拐攔住入城的眾人。

  “停車,檢查!”

  伍楠當先吼道:“大膽,令尹之夏縵也敢阻攔?”

  厚重的城門下,前后各高懸四只巨大的朱紅燈籠,凌冽的北風從北向南穿門而過,撞的燈身前后搖擺,似有神光灼灼發紅,讓人不敢仰視,散發出一種威壓之力。

  守門的大閽并沒有因為伍楠的威視而移動一下屁股,只是隨意的扒拉兩下額前的散發回道:“令尹大人有令,不論是誰,自今日起出入都要出示符節,驗明身份。”

  周圍人議論紛紛,伍楠聞之怒而拔劍,直指對方:“你區區城門大閽,敢攔吾等車駕,找死!”

  大閽手中木拐重重敲在夏縵的車轅上。

  “老朽可死,汝等交節方可過。”

  正在輕拍睡的并不太安穩的羋凰的若敖子琰,只聽這一聲巨響,羋凰頓時在夢中驚叫“不要!不要!…不要!”,忍不住劍眉微簇,一把掀開車簾,對上石墩上抱腿而坐的大閽:“就算不識得本少師,大王所賜夏縵,你也不識?”

  大閽抬頭,渾濁的雙眼對上若敖子琰的逼視:“令尹之夏縵,小人自然見過,但車上所坐并非令尹,小人職責所在,自當核實身份!”

  若敖子琰頷首:“好,清浦,司琴。”

  清浦快速上前呈上符節,司琴也掏出隨身攜帶可證明羋凰身份的啟節:“大閽,請過目。”

  若敖子琰看了一眼認真核驗身份的大閽:“可能放行?”

  “放行!”

  大閽交回二人符節。

  若敖子琰深深看了他一眼,開口:“報上汝之姓氏。”

“羋姓,鬻氏之后,拳。”對方道  “原來你就是那個脅君之諫,拒不開城,自削雙腿,貶為大閽的羋姓宗室鬻拳,本少師記住你了!”若敖子琰看著一身麻衣,窮困潦倒的楚國宗室鬻氏之后,落下車簾,再不多言。

  車內,若敖子琰不禁輕笑一聲,舌尖一卷,念了一遍“鬻拳”之大名。

  “不成想今日我與文王一般被拒城門,有意思。”低頭再看羋凰,只見她渾身縮成一團,往他懷里不安的鉆著,也不知她夢見了什么,竟如斯害怕,在夢中都情不自禁發抖,淚濕眼角。

  “好了,別怕,無人再擾你了。”

  若敖子琰溫聲輕拍她的背脊,又捏起一方錦帕,替她輕拭眼角,臉上傳來一絲溫度,羋凰迷迷糊糊醒來,看了看陌生的車廂,忍不住警惕起來:“這是哪?”

  一個聲音響起:“醒了?”

  羋凰終于憶起,只見若敖子琰悠悠收回手,對醒來的她道,“起身準備一下,進宮。”

  “這么快?”

  羋凰緩緩爬起,猶記得自己似乎才剛剛脫離龍口,居然已經入城了。

  “你都睡了一個多時辰了。”

  若敖子琰揭開桌上的小銅鼎,一股肉香味飄了出來。

  “好香。”

  羋凰捂住饑腸轆轆的肚子,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進宮前,吃點東西墊墊,后面還有一場硬仗。”若敖子琰慢條斯理的拿起木箬,夾起鼎中牛肉放入陶盤中。

  “硬仗?”羋凰皺眉。

  若敖子琰抬頭,將陶盤推到她面前:“你父王至今未醒,回宮之后,你須切記,一切見機行事。”

  聽到這里,羋凰心底咯噔一下,明白了此時自己的處境,“知道了。”

  然后開口,“有水嗎?”

  若敖子琰取下墻上掛著的牛皮水囊,“給。”

  “多謝。”

  羋凰接過若敖子琰夾好的一碟牛肉,沉默的拿起木夾吃起來,又拿起水囊,咕隆幾聲灌了幾大口,待吃飽喝足水,她靜靜的坐在銅車望著窗外逐漸出現的宮城,目光漸漸銳利起來。

  若敖子琰從柜子中拿出一只齊木盒子,打開,拿出里面形狀特別的石頭以干布輕輕擦拭著,而羋凰好奇的看了一眼,“這是什么?”

  “砭石,一個秦國醫者送我的,興許待會能派上用場。”若敖子琰道。

  羋凰不懂,于是再度收回目光,伸手挑開車簾,只見原本應該十分熱鬧的夜市都早早收了攤,所有人家都閉門鎖戶,夜不出行,街道上因此顯得空蕩蕩的,府兵時不時來回在街市巡邏,但凡見到有可疑之人上街都會有府兵上前搜查,遇到有帶管制器具的通通被帶回府衙。

  可以說此時整條街上除了他們這輛馬車,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若是有的,大多是帶著隨護趕著進宮的牛馬車隊,如他們一般,皆向著楚宮急馳而去。

  羋凰忍不住嘆道:“拜這伙刺客所賜,好好的一天就這么沒了。這街上也變得如此冷清,想必今日之后至少得全城宵禁半月才會解除。”

  “你就安分些!接下來一個月都要好好養傷。”若敖子琰又取出一塊白娟,還有傷藥,命道:“衣袖挽起來!”

  羋凰看著他:“做什么?”

  “你說呢?”

  若敖子琰不由分說層層挽起她的衣袖,準備上藥,羋凰卻抬手阻止:“我自己來!”

  若敖子琰抬眼,盯著她道:“松手。”

  羋凰瞥了他一眼,小聲道:

  “我自己真的可以。”

  “閉嘴。”

  若敖子琰用錦帕沾上盛好的清水,準備為她清理臂上的一道道傷口,可是當干凈的錦帕被扔進清水里立即變成一盆混濁的血水時,他的眉心逐漸打成死結。

  冰冷的溪水刺痛傷口,羋凰咬牙低吟:“好痛…”

  聞言的若敖子琰的臉上只余燭光下一片陰暗,“你還知到痛?還有,這些舊傷,都是這三年留下的?”

  盛怒之下,羋凰不知為何不敢應承。

  只默默承受著。

  細數著大大小小的新舊傷口,有一道傷口就在肩膀與后心之間,離心臟只有寸許,危險至極。真不知她今夜是怎么堅持到他到來的,再看身上無數深深淺淺的疤痕,又不知這三年來她是怎么在戰場上一次次像今夜這樣堅持過來的…

  “楊蔚司劍他們,這是瀆職!”

  若敖子琰想到這,抓著錦帕的手緊握成拳,生氣的一拳擊在案上。

  羋凰莫名心底一慌,當即拉住他的袖子,急道:“若敖公子息怒,楊大哥他們已經很盡心了,只是戰場箭矢無眼,怎可能面面俱到?況且他們已有太多人為我而死。”

  “為你而死,才是他們的榮光。”若敖子琰道。

  “是,我知道。”

  羋凰點頭應承,可她的這位少師大人又開始了他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你不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為楚國君長,他們身為君臣。”

  羋凰低聲反駁:“我父王才是楚國君長,我不是…”

  “嗯--”

  若敖子琰直直盯著她。

  羋凰當即閉嘴,“…我錯了,你說的對。”

  “算了,今日懶得與你多言。”

  若敖子琰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住了嘴,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下去,而是低頭繼續認真地清理那些淌血的傷口,再一一灑上特制的傷藥,最后對著外間喊了一聲:“司琴,進來…”

  外間的司琴推開車門,跪在門上,雙手奉上一碗散發著她這輩子最討厭的味道的黑乎乎的湯藥。

  “這是什么?”羋凰皺眉。

  若敖子琰見此不禁興起了逗弄之心,挑眉笑道:“你說呢?”

  “王姬,這是公子交代司琴煎的良藥,請飲。”司琴端著銅盤將藥盅又往前遞了遞。

  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如何,羋凰非但沒有去接,還轉頭看了一眼某人:“你開的藥?能喝嗎?”

  若敖子琰瞟了她一眼:“就算毒藥,你也得喝。”

  真是霸道至極的家伙。

  本來的一點點感動就這樣蕩然無存,好想揍他。

  羋凰捏著鼻子,一把奪過藥盅,仰著脖子一口飲盡,喝完立馬要茶:“司琴,快給我茶湯,苦死了!”

  司琴轉身要去端茶,卻被阻止。

  “不準給她!”

  “為何?”

  羋凰不禁有些生氣,毒藥她都喝了,還不準她飲茶解味,還有一個二個怎么聽他的?她才是她們的王姬。

  從小到大,她最怕那些亂七八糟的苦藥,羋凰實在苦的嘴里甚至心里難受,再加上身上原本的傷痛,在這番拉扯下傷口加劇,眼淚吧嗒都快暗自流出來了,于是便自行起身想要出外間端茶,卻被若敖子琰一把又拉了回來,不禁回頭兇道:“我自己端也不行!”

  若敖子琰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還有她眼底委屈倔強的淚水,于是解釋了一句,“現在不行。”

  “可我嘴里難受,難受到…”這前世今生心底所有的苦和痛似乎都要溢出來,漲的她心底難受。

  羋凰捏緊拳頭,梗著脖子,不讓眼淚在外人面前沒用的奪眶而出,憤怒的又問:“為何不行?”有這樣對待一個剛剛從死亡線上打了個轉回來的人嗎?

  難道這偌大人世間居然無一人對她心懷憐憫?

  拋棄她的母后亦是,無視她的父王亦是,

  還有那冰冷的后宮…

  而眼前之人同樣亦是,只為戲弄與她。

  若敖子琰被她這樣哀怨的盯著,最終道:“茶能解藥性,不能飲。”

  司琴知她素來怕苦藥,也上前勸道:“王姬,且忍忍,公子是為了您。”

  “你們…”

  羋凰氣沖腦門,瞪著對面之人,恨不得將他一張俊顏揉圓搓扁,但礙于身上完全沒有多余的力氣,懶得再同他糾葛,只道:“既然要養傷,還請少師離開,本王姬要休息。”

  就在這時,行進的夏縵突然停下。

  車廂外傳來清浦的聲音:“公子,王宮到了。”

  司琴隨之推開車門,將一疊整齊的少師官服和笏板遞了進來:“公子,這是令尹府派人送來的官服。”

  “嗯。”

  若敖子琰只道:“東西放下,你先出去。”

  司琴看了一眼自家主子:“喏。”

  楚宮到了!

  聽到這里,原本有些鬧情緒的羋凰立即挑開簾子向外看去,掙扎著要下車進宮,卻被若敖子琰素手一拍:“老實點,你現在可是重傷在身的病人,府尹大人還要為此追查刺客,將幕后之人繩之于法。”

  “你的意思是…”

  羋凰聞歌而知弦意,然后一臉痛苦地扶著胸口又倒下。

  “還不算太笨。”

  若敖子琰一面嘴角微彎,一面當著女人的面開始脫下外袍。

  羋凰訝異的看著他:“若敖子琰,光天化日之下,你這是做什么?”

  “入宮。”

  “入宮為何脫衣?”

這是什么理由?羋凰不滿道,真沒見過比若敖子琰這家伙還要不知羞的男人了,轉身趕緊閉上雙眼,生怕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東西  “換朝服。”

  一個眼皮都懶得多抬,懶得再搭理這蠢笨的女人,若敖子琰自行扶冠正衣,然后一雙大手橫過那纖細的腰間,還沒有等她發出驚叫便道:“別叫。”

  “你又做什么?”

  若敖子琰一把將她抱起,勾唇一笑:“王姬身負重傷,職責所在,本少師自當護送王姬安全回宮,才不負大王所托。”

  羋凰有些別扭的被他抱在懷里:“司琴可以扶我下車。”

  若敖子琰拔高身形,舉步而出:“抱緊啦,不然掉地上,本公子可不負責!”

  羋凰暗暗低哼,但是兩只手還是聽話摟好,以免被某人真的給扔地上了。

  她可還不敢忘記他剛才是多么小心眼。

  連個茶都不肯給她喝。

  司琴一臉古怪地幫二人拉開車門,清浦神色如常地架好登車凳,若敖子琰抱著已然變得一臉傷痛嬌弱的羋凰緩步而下。

  “來者何人?”

  司琴手持代表羋凰身份的王姬啟節上前,沉聲道:“王姬遭人行刺,有傷在身,快開宮門,備輦車。”

  “喏!”

  楚宮門前,剛被越椒訓斥過的禁軍“轟然”一聲緩緩拉開緊閉的宮門,高聲宣道:“王姬回宮!”

  披著深色蓑衣的若敖越椒聞信從禁軍中打馬排眾而出,一抬斗笠,露出一張如狼似虎的尊容,冷笑招呼道:“二弟,可算回來了,二叔替你擔心了一夜,哥哥我也在這等了大半夜,總算可以給他一個交待。”

  “不知王姬現下如何?”

  是生是死還是殘?

  一雙狼顧之目,不懷好意地往他懷里的女子身上鉆去,想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樣的絕色女子能讓他們的令尹繼承人魂牽夢繞,大費波折,舍棄一國令尹繼承人的身份而甘愿當一個小小王婿。

  羋凰峨眉微簇,曼眸微錯,避開男子探究的目光。

  “大哥就不用為弟妹多操心了。”

  “弟妹?”

  若敖越椒冷笑道:“我怎記得二弟與王姬還沒有成婚?這樣稱呼,于禮不合啊。”

  “大哥是講禮之人嗎?”

  若敖子琰冷冷看了一眼對面狼顧兇視的長兄,舉起一片衣袖遮過羋凰,大步登上宮門衛抬來的輦車,將羋凰抱上宮輦,安頓好。

  若敖子琰拉上門簾,低聲囑咐道:“我在外面,有什么不舒服的,喚我。”

  羋凰看了他一眼,默默點頭:“嗯。”

  “起-駕-”

  若敖越椒看著若敖子琰跟隨宮輦向著楚王寢宮而去,不禁摸了摸布滿胡渣的下巴:“護的挺緊的嗎?看都不給看一眼。”

  “二公子越是看重,越說明二公子根本不在乎一個令尹之位。”閭一道。

  “是啊!不然他也不會跑去當這勞什子王婿了。”若敖越椒冷哼一聲,盯著閭一道:“不過本都尉難道就要撿他不要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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