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了半日,將近晚飯時分,按照宮里的規矩,羋凰掐著點準備去拜見當今后宮之主。
她如今的母妃,吳王妃。
紫煙宮是后宮里除了朝夕宮以外建筑最奢華的一座宮殿,內部精巧炫麗絕倫,每一處細節都透露著楚王對于妃子的無上寵愛。
司琴先行一步來到正殿的檐下著守門宮人通傳:“請通傳,長公主來給吳王妃請安了。”
羋凰恭敬地等在紫煙宮的大殿內,片刻之后才有一個穿著深灰色棉袍外罩黑色錦緞交領外袍的老嬤嬤,領著四個如花般的侍女出來對她見禮:“奴婢們給公主請安。”
“劉嬤嬤免禮。”
劉嬤嬤根本沒有彎下腰,羋凰就淺笑有禮地扶住她,同時往她身后的大殿內看了眼溫言軟語問道,“母妃在殿中嗎?我來給她請安,也特地送些選城帶回來的特產。”
這特產自然是選城滿大街都有的,叫司劍隨便買的。
整個后宮幾乎人手一份。
就連楚王她也留了一份。
“在呢。”劉嬤嬤道,也不刻意的多言熱絡,也沒有多少恭敬,陰沉著一張滿布皺紋的容顏,起身就引了羋凰進去。
羋凰早已習以為常,淡定地跟在劉嬤嬤身后,眼中閃過一絲鋒芒。
司琴眼觀鼻,鼻觀心默默守禮地跟著。
吳王妃所住的紫煙宮,可謂極盡奢華之能事。
想必整個楚國后宮能拿的出手的物件大概都在這座宮里了,就連她身下現在躺的那一張白玉纏金絲王妃榻,據說就是曾經楚王為了彌補他所犯下的種種過錯,特意找人從西南運來的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金貴至極,正如她眼下在后宮的地位身份,無人能及。
先是孫王后病故,又上無太后壓制,楚王還愛她如珠如寶,吳王妃除了沒有一個王后的頭銜,身分和地位如今都是整個后宮最高,當之無愧的后宮之主。
羋凰進去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一身著華麗的六尾鳳袍的成熟嫵媚女子,半倚在金絲王妃玉榻之上,手中拈著一串閃著流光的稀罕紫珠。
一臉蜜里藏刀的笑意,和三年前無異。
看到她進來了眼皮子才抬了抬,萬般慵懶地道,“凰兒,回來了!”
此人正是吳王妃,女子的樣貌保養得宜,從面上看雖算不上絕美,但模樣身材都是出挑的,加之又是個見人就笑的主,宮里上上下下都夸贊她嫻良淑德,理應是王后的不二人選。
若不是礙于孫侯的權勢,又娘家背景著實不豐,恐怕早幾年,她就當上名符其實的王后。
前世的羋凰就一度好奇,楚王為什么會將這么一個中上之姿的吳王妃看在眼里,要說宮里比她漂亮的年輕妃子多了。
可是今世混跡上書房還有將卒之間十余年。
她終于明悟,那是吳王妃比自己的母后更會得人心。
常言道,得人心者得天下。
軍隊中如此,百姓中如此,后宮之中,也是如此,得圣心者得天下。
“母妃!”
羋凰一臉含笑地率先迎上前去,比之剛才覲見楚王還多了幾分熱絡,絲毫不在意對方眼中的散漫甚至不在意。
吳王妃在楚王面前一直聲稱將羋凰視若己出,但是在她的宮里嗎?
該行的禮一分都不能差。
羋凰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才聽到玉座上的女子狀似隨意地出聲,“凰兒,就別多禮了!嬤嬤給公主看座!在外面可是瘦了,可是吃了好些苦頭?”
“謝王妃!”羋凰又恭敬地再度謝禮,而且沒有依言馬上就座,反而展開衣袖在原地轉了一圈,笑著問道,“母妃,可看凰兒如今是壯了還是瘦了?怎么我感覺如今我的腰身更強壯了!”
曾經蠢笨不堪的她,重活一世,也學會了這般如戲子般在殺她的仇人面前演戲,雖然演的不是很好,但是只要她不蠢笨地做絕了,即使是敵人也不會上趕著絕了她的生路。
司琴也在一旁笑道,“今日,公子也是如此一般讓我家公主檢查,是胖是瘦呢?呵呵。”
“一個公主,要那么強壯能有何用?!”吳王妃聞言半嗔半笑地斜支著潔白的額頭,躺回她的王妃玉榻上道,“不過如今你父王已為你指婚子般之子,你是胖是瘦都由人家去關心,母妃才不關心。”
一笑一言,都顯得那么隨和,好似親母一般。
羋凰對著上面半閉著眼正在養神的女子,越發溫婉地笑道,“母妃連您也和這沒臉沒皮的丫頭一起打趣人家。”
劉嬤嬤聞聲也笑了一聲。
不過這笑意多少帶著幾分陰冷就是了。
吳王妃隨意地擺了擺手,這幾日為了羋凰與子琰的婚事,她那嫡親女兒可是鬧了好多回,再聽到這事不免多了幾分煩心,“好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事大王都作主了,你就安心待嫁吧。”
“謝母妃開恩!司琴快將我特地為母妃搜羅的選城特產送上。”羋凰熱情地張羅著送上選城帶回的特產。
“是,公主。”一包包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土香菇,灶餅子的土特產,被司琴用一個個精美的宮庭玉盒裝好盛上。
劉嬤嬤看都沒看上一眼那禮盒就叫人迅速收下。
不是特別誠心地開口夸道,“長公主對王妃可真是有‘心’了!”
吳王妃更是看都沒有看一眼,由下面的宮女伺候著嘗了一片芙蓉煙云糕,才繼續道,“東西叫下頭的人送來就是,不用親自往這里跑一趟。”
羋凰知道這就是場面上的話,當不得真。
笑容可拘的回道,“橫豎女兒回了宮也是閑著,禮應過來看看母妃,順便在母妃身邊敬敬教心,以免母妃為兒臣擔憂。”
司琴陪笑道,“依奴婢看公主根本不是來看娘娘,怕是惦記著娘娘這兒廚房里的大廚才是!”
“就你多嘴。”
不過不得不說,吳王妃這里真是什么都好。
吃喝用度無一不精良,她的外公再有心,手也伸不進這皇宮大院來。
何況這里面還住著一個手眼通天的吳王妃。
吳王妃眼睛都沒有睜開一下,就玉手一揮,“晚膳將至,劉嬤嬤,叫人開席吧!”
“是!”劉嬤嬤答應著出去準備。
“母妃,快開席,餓死我了!”
一襲嬌柔的嗓音,在殿內幽幽響起,人還在宮院前,聲音就已經傳到殿內。
不待片刻,便有一個紫衣華裳玉帶飄飄環佩叮當的女子,小碎步跑了進來。
在這紫煙宮甚至后宮里能如此獨一份的。
自然當屬吳王妃的親女。
三公主羋昭。
一個穿著鵝黃長裙的侍女,趕忙上前為她端了一杯新茶遞到她手中,只見她剛飲了一口就將整杯茶摔到對方臉上,“賤婢,你想燙死我!”
“啊!”
一聲女子的尖叫響徹大殿之上,“我的臉!”
“你的臉!你還有臉提!如果剛才是本公主喝下這杯茶,豈不也同你一樣。”羋昭滿臉怒容,趿著馬靴的小腳狠狠踢在侍女的胸口,發泄著心中不知名的怒火。
“公主恕罪!”另一個身穿鵝黃長裙的侍女著急地為她求情,“請饒了秦青這一次吧。”
“哼,來人!給我把她扔進后花園的玉池里,喂父王的白龍。”羋昭玉手一揮,才懶得多聽,兩個侍人沖上前來將被踢暈過去的秦青像死魚一樣拖了出去。
所謂的“白龍”,其實是一條兩丈多長,成人男子腿那么粗的大白蛇。
相傳它是神龍轉世,只等蛟龍飛升成龍的一日,就可以載著那一代的大王一道升天,被某位貴族獻給前任楚成王,而楚穆王繼位后,因為害怕則把它轉送給了喜愛珍奇異獸的吳王妃。
能喜歡蛇這樣冷血動物的主人。
也必然是個冷血的。
“公主息怒!公主開恩!…”侍女哭著看著自己的妹妹被拉了出去,“碰碰”地磕頭聲不絕于耳。
“救命,姐姐…”
殿外后花園中,遠遠傳來女子一聲尖利的慘叫和絕望的悲呼,啊!——
“秦青,不要…”
秦紅渾身發抖,一雙小手緊緊地抓著身下絨絨的毛氈,牙齒上下打戰的聲音,幾乎所有人都能聽到。
在庸國的千軍萬馬前都沒有膽怯過,在無數次生死大戰中都沒有退縮過的羋凰,此時臉色卻慘白如紙,握著茶盞的一雙玉手掩在袖中,五指緊握,忍不住微微發抖。
即使坐在相隔有數十丈遠的大殿之中,她還可以清晰地聽到那條冰冷的大蛇,用它那長達兩丈的巨大身軀,緊緊纏住秦青柔弱的身子,發出那種熟悉的,一截一截勒斷人骨的“格-格”之聲,令她毛骨悚然,忍不住一次次回憶起前世的悲慘。
前世的她正是死于這條“白龍”之腹。
她被巨蛇如今日的秦青一般死死纏住,無法呼吸,也無法求救,那巨大的蛇軀一點點加力,慢慢從下勒斷她的雙腿骨,再一點點往上,然后是她一截一截的脊椎骨,身體歪曲無力的她被白蛇拖入冰冷的池水中,只留一個腦袋和雙手還在池面之上,求救的視線里出現一雙玄黑色錦緞的五尾鳳羽官靴一步一步走向池邊。
她本能地伸著雙手想向池邊之人拼命求救。
可是她無論如何用力,也只夠到那人一片黑色的鳳紋袍角。
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看也沒看她一眼,越過她,越過白龍池,向著不遠處身穿一身九尾鳳袍的羋昭緩步而去!
為什么每個人都能如此漠視于她的存在?
那生了她卻當她不存在的父王,那養了她七年卻將她獨自拋棄的母后,還有這死前對她毫不在意,仿佛她就是地上一粒塵埃的男人。
她本應該也是同這殿上的年輕女子一樣。
錦衣玉食,美婢如云。
進出都有大批的參拜追隨者。
甚至應該比她身份更加尊貴,高高在上為萬人所尊敬著。
為什么命運如此不公!
一個在天,一個卻在地?
絕望,痛苦,怨恨,在那一刻將她沒頂,鑄成這一世長恨。
那最后的掙扎求救,在無數個夜晚里,已經烙印成了她的一個惡夢,重生一世的她即使如今,依然不敢靠近那條白龍十步之內。
但是她發誓,重生之年,定將此蛇斬于劍下,碎尸萬段,祭奠她前世亡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