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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澄邁民情

  陳延雷眉頭緊鎖,心中暗自腹誹。

  ‘他怎么還坐地起價?’

  原本二十貫的價碼,竟一下子跳到了三十貫;

  甚至還多加了九個人頭。

  雖說并未超出陳家的心理底線,可這漫天要價的態度,怎么看都不像是打算與陳家和諧共處。

  陳延雷沉思片刻,覺得必須把話挑明了。

  “錢,我家可以出,就當是為盧使君九月壽辰提前獻金。但您要是往后再找借口,刁難我家…”

  黃舉天聞言,緩緩放下手中的算盤,看著陳延雷說道:

  “司倉佐盡管放心。本官做事,向來守規矩。陳家在島上之前如何,今后依舊如何。”

  陳延雷見他這般說,決定再進一步,態度堅決地道:

  “治瘴一事,也必須有縣尉參與。”

  “這…”

  黃舉天臉上閃過一絲猶豫,右手輕輕摩挲著下巴,片刻后才緩緩開口:

  “節度使對此事極為看重…多一人主持,就多一人分功。

  “原則上,本官實在不好向李縣令交差。”

  陳延雷心中冷哼一聲:

  ‘原來真是沖著撈功來的…’

  他回想起之前,陳家大翁與他們兄弟圍坐在一起,神色凝重地分析李、黃兩人到任后的各種可能。

  最壞的情況,莫過于北邊官府有意整治島上豪族;

  而陳家作為崖州最具影響力的家族,必然首當其沖。

  最好的情況則是李、黃二人來此,只為盧鈞辦事,事成之后便會迅速調離。

  眼下,看著新縣丞那副衣冠楚楚、腹內草莽的嘴臉,陳延雷心中已然斷定:

  ‘他索取的賄賂,絕不會用于治理瘴氣。’

  十有八九,會落入黃舉天與李景讓的私囊。

  談判至此,陳延雷心中盤算:

  ‘不如再多花些錢糧,在功勞簿上為哥哥陳延風留個名,日后升遷也能多些助力。’

  陳延雷決定開出一口價:

  “黃縣丞的意思,屬下明白了。

  “一百貫開元通寶,外加等價三百貫的新鹽,如何?”

  黃舉天搖了搖頭,伸出兩根手指,淡淡道:

  “將鹽折算成一百貫,總計二百貫。”

  陳延雷略感詫異。

  這折算不可謂不大,想來是鹽貨出手不易避人耳目,此人更想昧著上官多吞些現錢。

  ‘真是可惜了…’

  交易達成后,陳延雷嘆息著走出縣衙,對黃舉天的鄙夷之情油然而生。

  他想起幾日前背誦過的童謠。

  那時他還曾抱有一絲期待——

  希望這人能真心為瓊州百姓做事,解決瘴氣之患。

  ‘如今看來,大唐的官僚,終究是一丘之貉。’

  貪婪自私,毫無例外。

  林蔭下。

  陳延風見弟弟走出縣衙,連忙下車想迎上去;

  卻又擔心離得太近被人察覺自己來了縣衙,只得縮回樹蔭下,沖弟弟招手示意。

  “黃巢有沒有過問縣尉去哪了?”陳延風低聲問道。

  “有,黃縣丞還讓大哥身體好了就回來,說治瘴大計離不開大哥。”

  陳延雷答道。

  “他真這么說?”

  陳延風眼中閃過一絲喜色。

  “真的。”

  “那我現在就過去?”

  “等明天吧…病假都告了。”

  “說的也是。”

  看陳延風一臉高興,陳延雷沒有將與黃舉天交易的事情講出來。

  ‘希望北方佬能說話算話吧。’

  另一邊,黃舉天摘下官帽,返回縣衙內院。

  正巧撞上從澄邁縣附近村落,探訪民情回來的李景讓。

  李景讓正由老仆伺候著,脫去身上臟兮兮的官袍,見黃舉天進來,他微微點頭。

  黃舉天恭敬地行了一禮,道:

  “這兩日辛苦先生了。”

  到任以來,李景讓將治瘴之事全權交給黃舉天,自己則以縣令身份下到民間,了解當地。

  此刻,李景讓眉頭緊鎖,長嘆一聲。

  “舉天,瓊州百姓苦矣。

  “吾深入閭閻,見百姓所居,皆為本地草木搭建之屋。”

  李景讓負手踱步,神情沉痛:

  “初以為颶風后暫棲之所,細問方知,竟常年如此。

  “屋內簡陋不堪,家徒四壁,人畜混居。

  “且百姓每日勞作,所得微薄,僅能糊口。”

  黃舉天冷笑一聲:

  “先生可知,陳延雷方才如何答我?”

  他將陳延雷說的“縣衙已將庫房里的錢全部拿去賑災”一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李景讓。

  李景讓聽罷,勃然色變,怒道:

  “地方有這等蛀蟲,我大唐如何中興!”

  隨即,他又略帶不滿地轉向黃舉天:

  “舉天,你又何必自污人格,行索賄濟民之舉?”

  顯然,他看得出黃舉天找陳家索要兩百貫,是為用于治瘴;

  又對黃舉天不與自己商量便擅自行事,平白玷污了清譽感到不悅。

  黃舉天目光灼灼,身軀挺立:

  “先生,世道沉淪已久,若一味顧惜名譽,難免事事無成。

  “陳家的錢財本就取之于民,今為改善民生,用之于民也是理所應當。

  “且聽了先生的詳述,學生以為,找陳家要的,怕是遠遠不夠!”

  李景讓見青年如此執著,也不好再批評。

  他此次被貶,正是因為失了為官的初心,卷入結黨傾軋,才自請下放。

  黃舉天是他極為看好的英才,日后必能成為大唐的棟梁,所以他才會下意識地出言指責,擔心他走了歪路。

  可細想之下,李景讓不得不承認,黃舉天此番行事,看似大膽冒險,實則張弛有度。

  短短幾日內,不僅同時爭取到了鄭、陳兩家的配合,還成功解決了錢糧難題。

  這般手段與魄力,即便是換做自己,短時間怕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

  念及此處,李景讓輕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感慨:

  “你心思縝密、謀略過人,倒是老夫多嘴了。”

  黃舉天連忙恭聲道:

  “若非先生老成持重,想出借信息差誤導鄭家的妙計,學生今日主理縣衙也不會如此順利。”

  李景讓從政多年,深諳官僚系統中消息傳遞的門道。

  公文邸報上只會記載人事任免與重大政務,諸如科舉舞弊、宰相徇私之類的“八卦”,絕不會出現在上面。

  當然,像刺史之類的地方高官,或是出身大族的貶官,尚能通過私人信件獲取一些隱秘消息。

  只是,瓊州島距離長安四五千里之遙,莫說是今科狀元是誰,即便是皇帝換了人,此地官僚也必是最晚得知。

  這種地理上的隔絕,使瓊州在客觀上成了消息閉塞之地。

  李景讓親自登門拜訪刺史府后,更發現崖州刺史與瓊州刺史,素來對政務“放手不管”。

  這無疑為他們提供了更大的操作空間——

  通過言語暗示與精心設計的信息差,讓鄭家誤以為李、黃二人背景深厚,不可輕易得罪。

  “分明是你這豎子的主意。”

  李景讓搖了搖頭,半點不想接黃舉天給他戴的高帽。

  他既知黃舉天的聰明才智,亦不愿讓其過于自負。

  “只是,你這兩條計策,最多只能作用一時。

  “倘若日后鄭家找到關系,打聽清了我等來路;

  “亦或兩月治瘴期滿,陳家質問我等何時調任,你又當怎樣應對?”

  黃舉天正打開衣柜,為李景讓取出干凈的常服,頭也不抬道:

  “只需除去陳家,將鄭家牢牢綁定在我這艘船上。”

  “哦?”

  這兩日,黃舉天除了忙于安排治瘴事務,便是與梁家明等五人,以及縣衙附近的百姓閑話家常。

  通過旁敲側擊的交談,他將島上的威脅——更準確地說,是自己掌權路上的障礙——分成了幾個等級。

  威脅等級最高的,莫過于本土豪族與俚僚人勢力。

  陳、鄭二家自不必多說。

  而俚僚人則因其獨特的社會組織和文化傳統,始終保持著相對獨立的狀態,時常與官府及漢族移民爆發沖突。

  在唐代歷史上,俚僚人屢屢聚集起來,抵制官府的差役攤派,甚至演變成武裝對抗。

  雙方對土地資源的爭奪尤為激烈。

  地方官府推行的賦稅征收、土地丈量等政策,往往與俚僚人的傳統習俗和利益訴求相悖,矛盾由此激化。

  正因如此,俚僚人成了豪族與官府的共同敵人。

  黃舉天的計劃,是在治瘴初見成效后,借積累的民間聲望,以朝廷名義組建“平黎軍”——

  名義上用于平定俚僚之亂,實則旨在壓制豪族武裝。

  至于俚僚人,他另有對策。

  在此期間,他務必要讓鄭家充當馬前卒,助其徹底鏟除陳家。

  只要此事做成,即便黃舉天先前扯的虎皮被揭穿,鄭家也只能硬著頭皮與他同舟共濟,再無退路。

  黃舉天將心中所想的后半截,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李景讓。

  李景讓聽后,沉默良久,才緩緩開口:

  “舉天,你今年多大了?”

  “實歲二十。”

  李景讓默然不語,任由黃舉天幫他披上常服,忽然輕嘆一聲:

  “可惜了。”

  可惜他沒有適齡的女兒,否則…

  “咯噔。”

  屋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兩人出去一看,原來是梁家明等五人身體有所好轉,特意前來向黃舉天和李景讓辭行。

  李老仆關切地說道:

  “喲,你們曬傷的部位還在脫皮,何不多住些日子呢?”

  在縣令面前,幾個漁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難色,最后還是把梁家明推出來。

  “李縣令,我們實在放心不下家里的娘親姐妹…”

  黃舉天心中了然。

  他并未忘記,幾人此次外出采珠,是為了給振州的親人補上珠稅。

  可如今,他們辛苦采來的珠蚌,早已被瓊州府的惡吏收繳一空。

  黃舉天擔心,幾人空手而歸,不僅幫不上忙,還可能因情緒激動而惹禍上身。

  他自然不能拿自己的錢,直接幫他們交稅。

  瓊州困苦的百姓多達數千,哪怕有一天他把陳家給抄了,這種幫法也絕無可取之處。

  思索片刻,黃舉天忽然想起,梁家明對鄭家的仇恨,似乎比對陳家還要深。

  于是他問道:

  “你們可知,負責振州珠場司刑罰的,是鄭家何人?”

  梁家明幾人小聲討論了幾句,最終給出了兩個名字。

  黃舉天微微點頭:

  “我會安排鄭翊給族人遞話,減輕或免除對你們親人的處罰。”

  梁家明等人身為疍民,受到的最直接壓迫便是沉重的稅負,而鄭家恰好出了不少酷吏,因此仇怨更深。

  但在黃舉天看來,鄭家的問題與其他三家相比,不過是小兒科,屬于可以團結利用的范圍。

  所以,梁家明聽到黃舉天這句話,眼中才會閃過一絲訝異。

  但他還是拉著幾個弟弟跪下,叩謝恩德:

  “多謝黃縣丞!多謝李縣令!”

  黃舉天雙手扶起梁家明,親自將他們送到縣衙外;

  又從荷包中取出四十文錢,遞給梁家明。

  這點錢雖遠不足以補足珠稅,卻足以解燃眉之急,讓他們在歸途中不至于太過艱難。

  黃舉天心中清楚,這不僅是對他們的短期幫助,更是為未來埋下的一顆種子。

  ‘畢竟這些人…可都是水軍預備役!’

  黃舉天心中暗想。

  疍民長期生活在水上,以船為家,日常拉網捕魚、操槳行船,練就了過人的體力和耐力,完全能適應軍事訓練與作戰的高強度要求。

  更重要的是,疍民因社會地位低下,內部聯系緊密,群體凝聚力極強,稍加引導便能如指臂使。

  黃舉天相信,只要給予足夠的尊重與耐心,假以時日,必能徹底收服他們。

  梁家明卻不知黃舉天心中的盤算,只覺得此生從未遇到過如此好的官。

  加上連日來,黃舉天對他們的照顧,讓他深受感動;

  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此刻的眼眶,竟比曬脫皮的臉還要紅——

  “黃縣丞!以后要是有事,你只管來漁村尋我們,讓我們干什么,我們都二話不說!”梁家明大聲道。

  “對!”

  “以后都聽黃縣丞的!”

  其他幾人也紛紛哭著附和。

  “本官只愿你等一路平安,保重身體。去吧。”

  梁家明五人緩緩轉身,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們腳步沉重,一步三回頭。

  每一次回望,都能看見那身形英挺、心懷大善的黃縣丞,依舊佇立在縣衙外,面上掛著和煦的微笑,目送他們走遠。

  左手邊的族弟已然泣不成聲,忍不住湊到梁家明耳旁道:

  “哥,黃縣丞、李縣令對我們真的太好了…下月阿爺起事的地方,能不能換到隔壁縣啊!”

夢想島中文    黃巢挽天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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