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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辜負

  面對仲帝這句話,明謹笑了后,發現前者深深盯著自己,她便收斂了笑,攥了手里的書卷,婉言道:“當前情況,恐怕還不需要斗,要么君上您再多選一些小姑娘?”

  她年紀雖不大,卻也早已過了適婚之齡,是以會喊外面那些世家女為小姑娘。

  結果仲帝皺皺眉,欲言又止,“你...你知道當皇帝最困難之處在哪么?”

  明謹捧場問:“還請君上指教。”

  仲帝扶了腰,淡淡道:“雨露均沾。”

  明謹:“...”

  他明擺著調侃,又像是自嘲,更是一種對歷代先王的嘲諷,此人如此多變,明謹偏偏覺得他眼里更多的是玩笑。

  他好像是故意在逗她開心。

  又好像篤定她不會為自己夫君做這種事而生氣一樣。

  “嗯,聽著是很辛苦,君上為了江山社稷勞苦功高。”

  仲帝被噎住了,又看她捏著書卷沒放,想到芍藥提及后者讀書不喜被打擾,便是那謝明月,也是不許的。

  他想了下,讓宮人把奏折搬了過來,顯然要在此地處理國家大事了。

  她是皇后,在坤寧宮辦公也沒什么,若是妃子那邊就會被朝堂進諫了。

  不過明謹也沒理他,看了幾本書,瞥過后者差不多處理一大半的奏折。

  效率很高,這位帝王的能力很強。

  明謹出了書房,洗漱躺下了。

  但沒一會,某人也跟過來了。

  明謹察覺到對方堂上來,她睜開眼,看向仲帝。

  仲帝:“還要不要聊關于那老匹夫的事?”

  明謹自然是有興趣的,她略側身,拿了枕頭輕墊了軟腰,任由青絲及腰流淌,只問:“君上不留著讓我自己查么?”

  她這副姿態,自己無所覺,卻讓仲帝呼吸起伏了些,他轉開眼,語態隨意道:“讓你自己查,無非顯露你的絕頂聰明跟能耐,可這樣一來,我就找不到話題跟你瞎扯了。”

  他總是直白,反倒顯得玩笑。

  明謹也沒在意,笑道:“那君上請說。”

  “他最想要的是一具骸骨,他心愛之人的骸骨。”

  仲帝所言,讓明謹十分驚訝。

  那樣狠毒且心思縝密如鬼的人,連子孫后代都毫不在乎,原來也會有心愛之人么?

  “已死?”

  “是,死了好多年了。”

  仲帝倚靠著軟墊,說出一個名字,讓明謹倏然一驚。

  “謝枳?”

  她意外之下才喚了長輩的名字,后不自覺蹙眉,神思凝聚,眼中微有沉吟,仿佛能說話,又仿佛什么都不愿說。

  “是,先帝墓棱內有她的骸骨,當年,她應該就是被關在里面,所以謝家跟很多人都找不到。”

  把拯救謝家于水火的嫡女囚在陵墓里面凌辱么?

  明謹深吸一口氣,沒去看仲帝,只看向旁側的雀燈,眼里有光,掩蓋了她真正的情緒。

  “君上見過?”

  “沒有,誰都沒見過,也進不去,因為主陵墓墓道里面已被盤龍石封絕,他進不去,自然也拿不到。”

  明謹思索,靈光一閃,“所以,君上手里能挾制他的,應該是打開盤龍石的密鑰吧?”

  仲帝早知她敏銳,“是,我花了很多年找到密鑰——反正一開始我總不能讓他知道褚崢死前把它偷偷交給了我。”

  言外之意就是當褚崢駕崩之前,把密鑰隱秘交給了他這個假太子,但他故意裝作一直在尋找它。

  其實從中還能得到另外兩條信息。

  其一,褚崢死前可能也知道蘇太宰危險。

  其二,這個從年少時就作為傀儡培養的假太子在一開始就有了異心,蟄伏深淵,等羽翼豐滿了才露出毒牙。

  “只是一具骸骨而已,若真是心愛,又怎會對謝家如此算計。”

  明謹有些不以為然,難得的是仲帝也這么認為。

  “所以最早那些年,我也不確定這能不能威脅到他,不過最近我就是拿來試一下,竟是有效的。”

  頓了下,他補充了一句,“但我還是怕有危險,所以把琴師傅也喊來了。”

  “謝謝。”明謹道謝,態度很軟。

  她這樣越軟,輕嫵入清骨,讓人越難忍受。

  “額,你別這樣,不然我只能睡地板了。”

  “君上可以去別宮雨露均沾...”

  “阿,好困,睡了睡了。”

  仲帝一聽她提這茬就掀開被子裝睡,不過從昨晚開始,這人就睡床榻一邊,從沒逾越。

  明謹看了此人后背一眼,眼底幽深,卻也躺下睡去了。

  墓陵,骸骨,蘇太宰,褚崢。

  那一代的秘密啊。

  可那等地方,她是無法探查的,因為陵墓早已封絕,莫說盤龍石一關,就是最外面那一關也進不了。

  除非造反,直接掘了墳墓。

  可蘇太宰為什么不造反,是怕白衣劍雪樓呢?

  那現在呢?白衣劍雪樓對他的威脅恐怕有限了。

  明謹閉上眼,心思起伏。

  次日,仲帝去上朝后,翎妃等人提早來坤寧請安,卻得到宮人通知,說皇后還在睡,起不來,讓她們管自己忙去。

  眾妃嬪:這什么意思昨晚太累了?這是炫耀什么么?看不出來啊,皇后咋一看這么端方高貴如神女的存在竟也會走這種路數!翎妃你看看她!你咋還不反擊?

  翎妃白著臉,卻是熱情客氣對坤寧宮的宮人說了一句:“既皇后娘娘累了,可一定要好好休息,保重身體為上...”

  如同親生女兒孝順老母親一般殷勤,末了還端著架子訓斥其他妃嬪不許胡鬧出什么幺蛾子,惹皇后煩憂。

  “否認我饒不了你們!”翎妃耍了一通威風就走了。

  其他妃嬪:“...”

  翎妃怕不是打擊過重,鬼上身了吧。

  明謹進了監察院天牢,莊無血陪同著,后者氣質依舊強烈如豺狼,只是沒了當年嘴皮子刻薄的勁兒,好像不太愛說話了。

  明謹也無意跟他交談,一路無言,直到天牢深處,瞧見被吊在邢架上慘不忍睹的蘇慎之。

  這是私刑,可沒人庇護——給皇帝戴綠帽子,誰敢庇護,沒看連蘇太宰都沒說什么么。

  “污了娘娘的眼,下官的錯。”莊無血聲音沙啞,卻也沒什么真誠的歉意,因為他知道——這只會取悅這位當年高潔端雅的謝家少宗。

  從謝明黛死的時候,他就知道對方的變化遠比自己大。

  “不會,這樣很好。”

  明謹踱步走下臺階,走到腥膿惡臭的蘇慎之跟前。

  “一成不變的高雅容易讓人膩,總想看干凈的事物與人墮落風塵,沾染污濁。”

  “慎之兄待我如是,我待慎之兄亦如是。”

  一個是世家頂尖之女,一個是清流頂級名門之子,他們本該惺惺相惜。

  可惜。

  蘇慎之往日清俊如仙的臉龐都睜不開眼了,因為眼皮結了血痂,莊無血好心,過去用刀鋒精巧替他割開。

  疼痛中,蘇慎之睜開往日清雅文秀如今卻滿目猙獰的雙目。

  他看著衣袍清簡的明謹,剛剛莊無血對她的稱呼已然讓他洞察到了。

  不,或者說從他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皇后床上,他就知道自己完了,也知道皇后完了。

  “他今日能讓皇后給你挪位,來日也能在用完你后,把你同樣甩開。”

  蘇慎之意圖誅心,卻見明謹輕笑了下。

  “是因為身為階下囚,身體疼痛,所以判斷也失了精準么。”

  “你以為,我在意這個?”

  蘇慎之瞇起眼,冷笑:“我說的是下場,非你在不在意。”

  “是么,你們算計我許多,最終都得不到結果,也只有我在不在意的過程。”

  “如果要的是這個過程,你們還可以算贏了,如果不是,那你們就是一敗涂地。”

  論心計,明謹自認不如蘇太宰跟她的父親,但蘇慎之不算。

  “我們?”蘇慎之挑眉,“你是在暗示我什么么?”

  “你,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你的祖父蘇太宰才是我父親一直在對付的人吧。”

  蘇慎之的確震動了。

  他確實不知,但他很快想遮掩,不想露了無知,可他怎么可能瞞過明謹。

  “也許,他也是真心想庇護你的,只是那段時日他被我們重創,在養傷,在這段時間,你才會被鏟除掉,昨日,他出了朝堂,痛陳了子孫不肖...”

  “太宰終究是太宰,道德禮儀不能失,所以,沒人會來救你了,蘇慎之。”

  她沒有一味否決蘇太宰是否對蘇慎之有顧念之情,只是這樣平白的敘述,越發讓蘇慎之這種性情極端自我的人懷疑。

  從蘇太宰的真正身份表露的時候,疑心就如同一顆種子在他心臟深處種下,然后迅速生根發芽。

  “你想說什么?”

  “我在想,連我父親這樣的人狠絕起來都尚且顧念我這個女兒,為何蘇太宰這般人物反而能如此斷尾自保呢?“

  “虎毒不食子。”

  莊無血在旁聽了,眉心一動。

  蘇慎之非蘇太宰血脈?

  “謝明謹,為了誅心,你可真是無所不言啊。”蘇慎之嘲諷道。

  明謹卻笑,給了一個讓莊無血都被說服的理由。

  “你知不知道他所練的武功乃更異血肉之途,為了天人之境,他需吸煉他人血脈,以異變自身體質,這是長年累月的事,當年他還未崛起時就已經開始搜刮蝶戀花武道密卷,說明他早早就習武了,且起點極高,武道之途早已固定。這樣的人,其后成家,生下的子嗣血脈中竟毫無半點異變血脈遺留,你說奇怪不奇怪?”

  武道修煉的極致無非淬煉軀體,極致極強的至強者,血脈子嗣是有遺傳的。

  如同蝶戀花第二氏族,如同她跟她母親。

  蘇太宰圖謀天人大道,創造的煉血之路就不會遠離此宗。

  今日她特地去查看了下蘇家那些階下囚,卻有了這樣的發現。

  而在蘇慎之這,她自然也沒發現半點異變血脈的痕跡。

  “所以我佩服他,為了創造完美的太宰身份,不暴露自己修煉武道的秘密,不惜養育他人子嗣...不過我也發現那些蘇家人并無鳩占鵲巢的自覺,仿佛真以為自己是蘇家人,也就是說...蘇太宰為了確保此事毫無痕跡,很可能只是讓另一個男人代替自己孕育子嗣,甚至連早已故去的老夫人也不知道,不過也可能她知道,只是隨著那個代為孕育的男子一并死去了。”

  “這只是我粗鄙的見解,我相信慎之兄會對自己的身世有深刻的思索。”

  她說完,笑看著蘇慎之,看他試圖遮掩,但最終崩潰了心性。

  莊無血冷眼旁觀,了然對于謝明謹跟蘇慎之他們這種天然資質絕頂又出身于頂峰的人,有他們極偏執的一面。

  這種偏執可能是優勢,也可能是弱點。

  比如謝明謹在乎血脈情義,而蘇慎之追求地位跟榮譽。

  可現在,他不僅一無所謂,甚至連最自傲的出身都被推翻。

  他用剝皮去毀謝明黛,她就用他的身世卻毀他的所有尊嚴。

  “哦,對了,這件事,我已經告訴了其他蘇家人,當時其他牢獄里也有些犯人聽到了,如今正在議論。”

  明謹幽幽遞出了最后一把刀。

  蘇慎之對上了明謹的雙目,后者似笑非笑。

  “現在,整個昭國處境最為低劣的一群人,終于有了可以放肆嘲笑的對象。”

  “這漫漫黑夜,無邊的囚禁之日,總歸要有點樂子。”

  明謹伸出手,點在蘇慎之的眉心。

  “過程我輸了,這點我承認,還好,結局我贏了,固然動手的不是我,而是那個你從來沒放在眼里且天然就比你尊貴的人。”

  “你這里,需要好好記住這件事才好。”

  她收回手,袖擺微垂,轉身離去。

  蘇慎之盯著她的背影,牙齒咬出血跡,恐怖如厲鬼。

  莊無血關了暗門,走到甬道上,跟在明謹身后。

  “我會加強戒備,不讓他自殺。”

  “加強了也沒用,蘇太宰會來殺他,他那樣的武功,你們攔不住。”

  莊無血吃驚,明謹頓足,回頭瞧他,淡淡道:“那樣愛惜羽毛,無比縝密的一個人,是不會讓這樣一個污點留在身上的,蘇慎之死了,眾人才會忘記這件事,反而覺得他年老失子嗣可憐,又覺得他剛正不阿。”

  “一輩子裝慣了的臉面,還沒到說不要就不要的地步。”

  “所以,在那位來之前,有想折磨的招數趕緊上吧,這人世間,唯有時光不可辜負。”

  明謹輕描淡寫,人如煙火一般出了可怖的牢籠,莊無血站在原地,低著頭,片刻后自言自語了一句話。

  “如果你還在,看到她這樣一定很難過。”

  然后他抬起臉,又笑了,晃晃悠悠走回了暗室。

  娘娘說得對,這人世間,唯有時光不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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